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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第13章、祁縣陳氏
  當太原陳宗家的偏門再次打開的時候,門外等著四人。

  秦志龍雙手環抱,佇立凝思。杜偉左右踱步,抓耳撓腮。

  另有一人,年紀輕輕,一襲黑衣,有些許好奇地盯著太原陳的門楣,眼神中倒是似乎帶上了幾分輕蔑。

  還有一人,身著小吏玄衣,神情恭敬。

  陳文送至門邊,看到這副場景,對陳瑜說:“來接你的人到了。”

  陳瑜掃視一眼,說:“我來這兒沒人知道,他們是來等陳翔的。”說著快步走了過去,並不理睬。

  陳翔跟在身後,給了杜偉一個眼色,杜偉楞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趕緊湊到陳翔的旁邊服侍。

  陳文站在門檻內,向陳瑜揮手作別,此時那小吏閃上前來,側身一拜:“在下姚波,晉陽縣典史,見過懷崇公。”

  陳文呵呵一笑:“你們魯縣令,還真是愛民如子啊,季雲不過是在我這兒歇了三天,就讓你這個典史守在門外苦等。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姚波說:“懷崇公這麽說,在下真是慚愧。在下此番前來,主要還是給懷崇公送信的,詢問陳翔的事情,不過是順道而已。”說著,懷中掏出一張請柬。“董府君三日後於眠月樓宴請本郡士人,特地邀請懷崇公。”

  陳文接過請柬,看了兩眼,說:“打秋風的來了,這宴席吃起來可不便宜。”看著姚波,也是輕笑一聲:“你作為典吏,好歹也是入流吏員,跑去給董援當信使,你們魯縣令也真的是喪盡河北士人的風骨了。”

  姚波見陳文收下請柬,便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轉身便走。

  這邊秦志龍看著一起出來的陳翔一夥人,發現田奇的時候,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

  “他怎麽也在裡面”秦志龍問道。

  “之前在裡面,還多虧了田兄祝我一臂之力呢。”陳翔笑著說,用手輕輕拍打秦志龍的肩膀,示意安撫,然後順勢轉身對田奇說:“田兄,我看短時間內,晉陽你是呆不得了。何不與我同返祁縣,再做商量。”

  田奇平靜地說:“固所願爾。”

  陳翔大笑,囑咐了周、韓二人幾句後,又低聲和秦志龍商量起來。

  “秦兄,勞煩你幫我打聽一下東征戰事的相關信息,以及晉王府的相關消息。”

  “這些我會打聽,不過眼下到有個最合適的人選,你不妨和他多了解一番。”說著,向陳翔引薦起了最後那名黑衣男子。陳翔看著這人,感覺有些眼熟,忙喝住了秦志龍。“等等,讓我想想。”不一會兒,恍然大悟。“你是三天前縣衙門口的那名騎士?好俊的騎術。”

  那男子拱手為禮:“陳翔公子果然記性驚人,僅僅是一面之緣,卻還能記得在下。在下郭志平,晉王府中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常隨,多虧了杜偉兄弟飛索救人,不然我要是真的踏死女娃了,惹出麻煩晉王可不會包庇我。前些天偶遇杜偉兄弟,才知道公子陷入了麻煩中,所以也特意過來和杜偉兄弟一起等候。”

  陳翔有些哭笑不得,杜偉能結識這個郭志平是意外之喜,可既然如此,就應該讓他作為熟人介紹啊。這個時候倒是這麽有眼色,直接跟著父親,連頭也不回一個。

  這麽想著,陳翔殷勤握著郭志平的手,小聲地說:“郭兄弟,你的情我領了。”

  郭志平感到手心一沉,知道是陳翔塞了銀子過來,笑著說:“這怎麽好意思呢,我也沒做什麽啊。”

  陳翔搖了搖頭,陳懇地說:“郭兄弟作為晉王府的人,

這太原陳也是知道的。這次過來,算得上是借了晉王府的勢來給我鎮場子的。這其中郭兄弟擔著的風險,可不比當街縱馬要小。我也心中有數。”  郭志平神情有些凜然,他當初倒是沒有多想,此刻聽起來,自己確實有些莽撞了。不過來都來了,冒了乾系,終歸也要賣一個好,結交上這位陳翔陳三郎,不然不是平白擔上了風險?這麽想著,郭志平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燦爛了。

  雙方都有意結交,一陣寒暄客套之下,仿佛是多年未見的摯友一般,邊聊便走,竟然容不得旁人插話。秦志龍也不打擾他們,隻是走到了田奇的身邊。

  “你能幫陳翔,確實是出乎我所料。”秦志龍抱拳,陳懇地說。

  田奇擺擺手:“別,我也是為了自己。就陳翔這性子,他要是吃了虧,我能落得個什麽好?”

  秦志龍無奈地笑笑,說:“不管怎麽說,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田奇略一點頭,也不多說。秦志龍和田奇之間,陷入了有些尷尬的沉默氣氛之中。所幸沒過多久,郭志平辭別眾人離去。陳翔得了空,和二人自然地攀談起來,倒是緩解了尷尬。

  陳翔等人漸漸走遠,陳文吩咐仆從關上了小門,轉身回府。

  陳煌湊了上來,有些恭敬地說:“懷崇公,是不是我讓人悄悄在後面跟著,看他們的行止?”

  陳文說:“不用了。現在是本家最虛弱的時候,幹練執事各有司職,精銳好手在外奔波,府中空虛,不然也不至於鬧得臨時招募外人,惹出璜兒被執的鬧劇來。”

  說著,陳文瞥了陳煌一眼,陳煌有些訕訕。

  “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時隨事移,現在我們要做的是節約精力,收束力量,適當示弱,保留元氣。祁縣陳,和我們還是有共同的利益的,沒必要在他們身上浪費過多的力量。”

  陳煌點頭稱是。

  不久,陳翔一行人來到了陳家巷外的“錦繡堂”布莊。這是祁縣陳家少有的在晉陽縣的商鋪之一,也是平素家族人員往來晉陽的落腳點。陳瑜和陳翔一行人草草洗漱更衣之後,就牽馬而出,匆匆離開了晉陽城。

  一出城門,陳瑜矯健地翻身上馬,看著東方的太陽,篤定地說道:“今天傍晚,我們要回莊園中休息。”

  這莊園指的祁縣郊外,陳氏自家經營的莊子,也是平常祁縣陳氏家族聚居之所在。祁縣距太原有百裡之遙,快馬奔馳也要近乎一個白天的時間,而且這樣長時間的縱馬狂奔,對馬匹的體力和騎手的技巧都是嚴峻的考驗,馬力不及或者騎術粗疏的很容易掉隊。

  周德、韓青經過一番折騰,已然有些累了,杜偉還不擅長騎術。如果縱馬狂奔顯然很不好受。不過他們都沒有說話,因為此時此刻,沒有人可以質疑家主的決斷。隻有身為兒子的陳翔,能夠以關心父親的角度,說上幾句。

  陳翔說:“父親,那您的身體……”

  “好了,別惺惺作態了。”陳瑜打斷了陳翔的話“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就別說這些廢話。再說,我的身體我心裡沒數嗎?”說罷,策馬長嘯,一騎當先,絕塵而去。

  陳翔頷首無語,苦笑著搖搖頭,連忙縱馬跟上去。他知道陳瑜如此急著趕路,一方面是想要遠離晉陽的是非之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答應了陳文,十日後去做那個行軍參議。他在作出決斷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的擅做主張必定會激化和父親的矛盾。這種後果也並非沒有預料。

  周德和韓青面面相覷,兩人一個見多識廣,一個心思細膩,自然能讀懂自家三少爺和老爺之間微妙的隔閡。原本以為三少爺這番辛勞救人,多少能夠緩和一下兩人的關系,事實上,在找到老爺的頭天晚上,也確實如此,他們看得出來罵人和鞭打背後的維護之意。可是,誰曾想後面三公子的決斷一下子激化了矛盾。

  至於杜偉,他倒是想不了那麽多,他正在發愁於如何馴服自己胯下脾氣暴躁的小公馬。作為一名騎術的初學者,原本他騎的是一匹特選的溫良母馬,那確實是一匹好馬,迅捷平穩,容易駕馭,它正馱著家主陳瑜一路穩健但快速的一馬當先。所以杜偉隻能臨時淘換了一匹未馴熟的小公馬,馬匹騎士都是新手,兩下磨合的自然是磕磕碰碰,還好杜偉還有些力氣,借助腳下的馬鐙,總不至於被甩下馬來。

  倒是田奇,雖然騎的也是臨時淘換的馬匹,但卻騎得平平穩穩,絲毫不亂,還能時不時提醒杜偉關於騎馬的要訣。原本暴躁易怒的馬兒在他的控制駕馭之下,也是老老實實。周德看了看田奇的禦馬手法,挑了挑眉,沒說什麽。

  六人狂奔了半日,來到小武驛。陳瑜和陳翔下馬休息,吃些乾糧。不知什麽時候落在後面的周德和韓青兩人緩緩趕來,向陳瑜作揖。

  “老爺,我看了,後面沒人跟著。我們這個速度,如果有尾巴,肯定會暴露。”周德說。

  陳瑜頷首,吩咐諸位喂馬進食,稍事休息,自己示意陳翔,走到驛外空闊的地方。

  “之前我不方便細問。現在你給我說說,為什麽連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直接答應了陳文的安排?”陳瑜有些氣喘,面色不渝地問。

  此刻,陳翔也似乎少了一分在外人面前展現的恭順,耿著身子回答:“因為兒子知道,如果和您商量,您一定會把這件事給攪和黃了。”

  陳瑜也不否認,說:“你知道,還要這麽做嗎?還是說,你覺得,現在我拿你沒有辦法了?”

  陳翔扯了扯嘴角,說:“兒子對父親並無任何怨懟之心,私心想來,父親的言行舉止自有原因。兒子冒昧揣測,父親反覆阻止我出仕,所圖甚遠。兒子試做分析,請父親斧正。”

  “簡言之,父親在養望。北齊亡後,父親於春秋鼎盛之際閉門不仕,征召不起,卻又廣納門生,教書育人,所圖的便是一個清名。大哥二哥如此人才,一個在軍中基層歷練,一個在長安做一個無品級的記事,也不過是為了顯得我們一族甘於平凡的家風,而非汲汲於功名利祿的俗人。如此,養清望於天下,有朝一日得機,父親以海內名儒,山野隱士出仕,負天下之望,自然是青雲直上,宦途順遂。”

  “既然如此,若幼子勤於事功,以濁吏出仕,未免顯得有些急功近利,饑不擇食,倒顯得和家族中其他人的高姿態有些格格不入了。養望一途,最是微妙,父親不想多生波瀾,自然不會讓我出仕。”

  陳瑜笑了笑, 不置可否。“你既然這麽認為,拿為何還要應下這行軍參議的司職。就算是事情定了,我作為父親,也有無數種方法來阻礙你從軍。比如,打斷你的腿。”

  陳翔有些挑釁地笑了:“當然,即使如此父親依然可以阻我。但我賭的就是,父親還有出仕之心。養望一途,最是微妙。若急切,則顯得沽名釣譽,聲明大損;若過於狂狷,惹怒人主,則弄巧成拙,出仕無望。既要表現出自己的落落高潔,才高絕世,又要不著痕跡地表示對本朝心存好感,並無怨懟。這也是為什麽大哥會去長安的原因,大哥清雅俊秀,見子識父,有助於養望。若你阻止自家子弟去從晉王的幕府,這會不會產生一種,你看不起晉王,乃至看不起朝廷的感覺?”

  陳翔侃侃而談,“太原陳可以表現自家的風骨,甚至不理睬晉王。因為作為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和親王保持距離本身也不是什麽壞事。而且他們和前朝牽扯過多,本來就不為當朝所喜。可父親你,硬生生憋著自家不和太原陳歸宗,不就是圖個“自家與太原陳不同”嗎?不同於何處?不同於對本朝的態度。所以,太原陳可以阻止子弟從軍,父親你,不能。”

  陳瑜默默地看著陳翔,歎了口氣,淡淡的說:“養望哪裡是這麽容易的?我在太行山,不在北邙山。我是祁縣陳,不是扶風馮。”陳翔愕然。

  “你呀,也罷。我同意了,回去把你手頭上的諸事都料理好,去吧。這也許就是你的命數,我阻不了你。”陳瑜接著說。

  陳翔後退兩步,長揖大禮。

  “多謝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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