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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第12章、幼子無畏
  傍晚,客房之中,陳翔父子在房內敘話,韓青等人在屋外巡視。

  陳瑜一邊慢慢地給陳翔塗著傷藥,一邊聽著陳翔匯報一路上的見聞。良久之後,問道:“太原陳家這事,你看到哪一步了?”

  陳翔緩緩地穿上衣服,顯然傷勢並沒有那麽嚴重。

  “其實我想的挺簡單的,您在太原附近失蹤,無論是否是太原陳做的,太原陳必定知道原委。而太原陳擺出這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說明他們不希望您獲救。”

  “然後我又想,太原陳是否對祁縣陳氏有覬覦之心呢?按理可能性不大,祁縣陳的土地財富與太原陳相比,無異於乞丐和龍王,取之收益有限。而太原陳自從北齊滅亡之後,韜光養晦,更希望團結宗族,也不可能同室操戈使得骨肉離心。再加上我試探陳旭的反應,應該說對我們有鄙夷,有嫉恨,但是沒有覬覦之心。”

  “既想困住你,又不準備牟圖祁縣陳,那麽隻可能是你卷入了太原陳氏見不得人的謀劃,兩害相較取其輕,這才不得不把您困住。所以我最初的想法,不過是去縣衙一趟,事先說明。然後不惜一切代價待在太原陳家,等到衙役上門尋訪或者太原陳氏沉不住氣的時候再出來提條件。“

  “畢竟,凡有陰謀者,最怕的就是官面上的力量。我借著這點官家之威,足以自保。“

  “可是誰料想陳旭父子不為己甚,咄咄逼人,我迫於無奈,不得不奮力一搏。

  ”陳瑜問:“那田奇呢?他是怎麽回事?如果沒有他的存在,你的奮力一搏似乎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效果。”

  陳翔說:“田奇本來就是我的人,他一貫消息靈通。我到了晉陽就讓人偷偷去和他聯絡,想要打聽清楚原委,結果卻被告知他已經被請到太原陳家中。接下來幾天中,周德和韓青也時不時出來閑逛,打探消息,發現了和家兵一起進來的田奇。我沒敢直接聯系他,怕打草驚蛇,但是我有把握,關鍵時刻他會幫我。”

  “可即便如此,你挾持人質的事情也太過分了,你沒想過這麽做,惹急了太原陳,把你關起來,或者乾脆殺了?“陳瑜笑著說。

  “怕,我當然怕,怕得不得了。”陳翔喝了一杯茶,平淡地說“我怕,但是耍陰謀的太原陳氏不是更怕嗎?太原郡董府君是出了名的強項令,向來是強勢幹練,雷厲風行,尤其惡關東世家大族,撞在他手上,太原陳沒事也得剝下三層皮。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太原陳氏宅中,這種事情太原陳壓不住,董府君肯定樂意將太原陳掘地三尺。”

  說著,陳翔推開了窗子。

  這事太原陳做得太蹩腳了,既然是見不得人的陰謀,在謀算之初就應該周密安排,等到時機有利則動如雷霆。不管太原陳在謀劃什麽,讓父親您這樣的有手尾有親族有影響力的人物知道了,又無法說服你作為同謀。那麽作為陰謀,它的謀劃就已經失敗了。這時候如果不及時止損,竟然還心存僥幸上下隱瞞妄圖繼續?看來即使是像太原陳這樣的家族,內亂之中,照樣是昏招迭出。”

  陳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的說:“那你想不想知道,太原陳到底在謀劃些什麽?以至於父子反目,昏招迭出?“

  “不想。”陳翔直接說,“我就是一個莽撞,胡思亂想,有江湖習氣的小士族庶子,我什麽都不懂,也什麽都不知道。這樣對我最好。”

  陳瑜笑了:“那你覺得,我們現在該幹什麽?”

  陳翔不假思索:“走,

趕緊走,明天直接辭行。趁著現在太原陳家中的局勢對我們還有利,趁著陳文父子來不及找我們算帳,趁著太原陳還顧不上滅口和控制范圍,趕緊走,回到祁縣,我們才能布下後手,讓太原陳不敢再輕舉妄動,才能真正將手頭上這個太原陳氏的把柄握住。”  陳瑜看著自己的小兒子,點了點頭。事後說來看似簡單,但是人在局中時,每一步的抉擇都是在考驗人的選擇和判斷。他不禁稱讚:“該進的時候,大刀闊斧單刀直入,該退的時候,小心謹慎毫不留戀。季雲,你可以算是真的識進退之人了。”

  “那麽,我能出仕了嗎?”陳翔似乎不經意地問道。

  陳瑜笑著搖搖頭。

  陳翔看上去倒似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倒是不以為杵,隻是小聲地歎了一口氣。

  砰砰砰,門外有人敲門。

  “老爺和三公子在嗎?懷崇公有事要找三公子,還請老爺定奪。“門外周德的聲音響起。

  陳瑜皺起眉頭:“懷崇這是有長進了啊,這麽快就把自家老爺子給安撫好了?”然後高聲問,“懷崇是專門吩咐單獨請陳翔一人,還是請兩人。”

  “那來人通傳,特意點明了,隻請三公子一人,不勞煩老爺您。”

  陳瑜對陳翔說:“你知道該怎麽辦嗎?”

  陳翔點點頭:“不急不躁,謙和守禮,向長輩低頭,不丟臉。”

  “去吧,懷崇我了解,他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當陳翔見到陳文的時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冰塊敷著眼角的烏青。陳翔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陳文訕訕地說:“剛才不小心摔倒了,地上磕的。”

  陳翔正色,向陳文行了一個大禮,說道:“晚輩陳翔,拜見懷崇公。魯莽之處,還望懷崇公海涵。”

  陳文湊過來,拍了拍陳翔的肩膀,說:“都是自家親戚,就別像外人一樣客套了,叫我大伯父吧。”

  陳翔說:“小子豈敢高攀。”

  陳文說:“我早就聽懷瑾說過,他有三子,長子無執,次子無私,幼子無畏。怎麽,你還有不敢的事情嗎?”

  陳翔連忙俯下身子,說:“是小子孟浪,膽大妄為,危及了璜公子的性命,簡直是萬死莫屬。願懷崇公憐惜我年幼無知,饒過我這一會兒吧。”

  陳文攙起陳翔,說:“你這又是哪裡話,我不過是打趣而已。和你,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

  陳文頓了頓,接著說:“你今天的事情,幫了我一個大忙。我這個做伯父的,倒是應該謝謝你啊。”

  陳翔低頭:“不敢當,小子莽撞,如果哪裡幫上了懷崇公,也是懷崇公洪福庇佑,不乾小子的事情。”

  陳文搖了搖頭:“你啊,真是。也罷,不勉強你了。我找你過來,不是為別的,是專門想要來賞賜你的。我幫你挑選了兩份禮物,可是這彼此之間有些乾礙,隻能選一份。你挑選一下吧。”

  陳翔說:“但聽懷崇公安排。”

  陳文笑道:“這可輪不到我來安排。季雲啊,你已經加冠,年歲也不小了,怎麽還未議親啊?“

  “二哥尚未完婚,長幼有序,故而暫未議親。”

  “可有意中人?”

  陳翔略一遲疑,答道:“並無。”

  “那就好了。你想必也聽說過,你大伯母出自中山曲氏,在當地也算是郡望了。她族中正好有幾個待字閨中的淑女,如果你不嫌棄,我陳文就擅自做主替你當一回媒人,為你找一門有力的妻室,如何?”陳文一邊說,一邊端詳著陳翔的神色。

  陳翔有些驚訝。婚宦是士族維系地位,保持聲威的重要手段。而婚宦一事,向來都是抬頭嫁女,低頭娶婦,男方的門第通常比女方要高一些。中山曲氏是一郡望族,門第不低。也正因為如此,其家中嫡女才有可能嫁入太原陳氏之中,成為嫡長子大婦。當然,若是以太原陳氏原本的門第而言,海內名家,位列三公,中山曲氏當年的嫁女算是高攀了,可自從北齊滅後,太原陳聲威大挫,仕途不順,漸漸有些淪為一郡望族的趨勢。而他陳翔,更是連太原陳氏的分家都算不上,太原郡內,知道的看在他和太原陳宗家血緣極近的份上,高看兩眼。出了郡,誰又知道祁縣陳是什麽?對他而言,中山曲氏已經是士族婚配上可望不可即的對象了。

  方才陳文說是曲氏族中女,想必應該不可能是嫡支,應該是五服之內的庶女或者是五服之外的嫡女。可就是這樣的家室其實也已經不凡,娶了這樣的妻子,就足以借助一些中山曲氏的關系開拓仕途,有所發展。更何況這樣的女子出嫁,也必然會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說到底,這樣的條件就算是自家的兩個嫡兄,配起來也有些勉強了,更不用說像自己這樣的庶子。若不是看在陳文這個太原陳未來的家主的親緣和面子上,想必根本是沒有機會的。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自家嫡母雖然大氣,但是為庶子議親的心思肯定不如嫡子多。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嫡子議親,借著母族的勢力,幫兩位嫡兄尋得的嫂嫂,單論家室也未必能超過中山曲氏的族女。錯過這次機會,沒有母族,又隻是父族庶支的自己,單以祁縣陳氏庶子的身份,最多也就是能娶到一縣大族的族女。這就已經是人家高看自己的能力,想要燒冷灶了。

  陳翔知道自己心動了,陳文的這份賞賜正好搔中自己的癢處,對於心懷高遠,苦於進仕無門的他來說,沒有比這更加貼切的幫助了。而且父母也不會說什麽,畢竟多結交一門好親戚,也是擴大祁縣陳氏門第的好事。這真的是讓人難以拒絕的一份重禮啊。

  陳翔克制住自己當場答應的衝動,有些掙扎地說:“敢問懷崇公,這另一份安排又是什麽?”

  陳文說:“你應該聽說了,近期陛下用兵遼東,晉王親提六軍,可是這遼東遠涉千裡之外,地形水文的情況準備不足。晉王了解到,河北士族有不少常年在遼東及草原經商,熟悉地理,就打算在其中招募一些熟知地理的行軍參議,作為晉王府的臨時幕僚。太原陳氏自然也收到了這個消息。我可以給你個機會,把你推薦上去。”

  大周晉王,算起輩分是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的爺爺輩了,是皇室之中少有的宗室長者,能和他拉上關系本來就是難得的機遇。更何況行軍參議本身就是極容易得軍功的職位。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直接接觸大周政治最核心圈的機會。如果能夠獲得這位親王的親近,不,不用他本人,哪怕是他手下的幕僚或者隨從的親近,都能夠極大的擴展自己的人脈和見識,對於仕途發展極為有利。這個機會對於庸人來說也許平平,但是對於才俊,或者說自詡為才俊的人來說,這就是扣響青雲大道的敲門磚,是搶破了頭也要爭取過來的機會。

  婚宦,士族最看重的兩處。陳文果然是出手不凡啊,一出手,就讓人無法拒絕。太原陳氏雖然聲望漸低,但是隨便從指縫中漏出一點,照樣能夠讓人心動不已。

  陳翔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陳文:“晉王府臨時幕僚的機會,隻怕是對於所有的河北士族子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我想連太原陳也是不介意和晉王多拉拉關系的吧。族中也不是沒有青年才俊,水文地理之類的材料收集起來也不麻煩,太原陳為什麽不讓本家子弟去抓住這個機會呢?”

  “你是我的侄兒,算不得本家子弟了?”陳文笑道。

  “小子若有此機會,自然感恩不已。但是畢竟已然分家了,我是祁縣陳的子弟,上有父母兄長,有機會也肯定是先顧著自家,有余力再會反饋太原陳。太原陳氏宗族分支眾多,懷崇公把這樣的機會給我,要承擔不少的壓力和非議。費而不惠,我心中有惑,愧不敢受。”

  陳文正色:“也罷,都是自己人,有些話我就直說了吧。太原陳和偽齊牽扯過多,極受本朝的忌憚和打壓,越是這個時候,越小謹慎小心,不得冒進,太原陳子弟的任何行動,都會成為朝野關注的風向標。晉王為人,貪而無勇,不是可輔之人,對於太原陳而言,投靠他,風險太高,所以,這個機會我是不會讓太原陳氏子孫去試的。”

  陳文拍了拍陳翔的肩膀:“至於你,畢竟不是太原陳,而且我想你還沒到需要求穩的時候吧。不過我得告訴你,如果你選擇接受我的推薦,成為那個臨時幕僚,那麽必定要隨軍出征,議親的事情肯定得緩一緩。一家有女百家求,遼東遠涉千裡外,等到你歸來,未必還能找得到佳偶,我也不可能讓人家等你。所以,個中取舍,你可得好好考慮考慮。”

  室內羯布羅熏香霧氣嫋嫋,朦朦朧朧之間遮住了陳翔的面龐,顯得有些陰晴不定。他在拉攏我,顯示太原陳作為世家大族的底蘊和實力,也是試探我,觀察我,了解我,說不定這些看似豐厚的獎勵背後,也隱藏著意想不到的陷阱。我可以選擇婚事、可以選擇接受舉薦,還有第三種選擇,就是什麽都不選,敬謝不敏。從理智的角度來說,也許什麽都不選才是最好的選擇。陳翔這麽思索著。

  但,舍得嗎?

  這麽好的機會。

  就像是陳文所說,自己還沒有到需要求穩的時候,也輪不到自己求穩。普天之下想要出人頭地者數不勝數,要想不冒險就出頭,簡直是癡心妄想。

  可有的風險自己是可以把握的,比如襲擊董大目一夥,可以通過讓李漢林打頭陣,自己在隊尾來規避。比如來晉陽尋找父親的行蹤,可以通過在官府先通消息來確保自己不會死於非命。但是無論是中山曲氏的內情,還是大周晉王的性格脾氣,都不是我所能夠掌握的。更何況這是太原陳氏家主給的機會,給一個挾持自己兒子的人的機會。這其中的風險,無法預知,難以規避。

  太冒險了。我可以按照原先的安排,一步步按部就班地以濁吏出仕……

  陳翔抬頭,看了看陳文,笑了:“大伯父,還是更願意為國出力,做這個行軍參議。自己畢竟行商過口外,遼東也去過,了解地理。而且二哥在太原屯騎中,多少也有個照應。”

  “你決定了就好。”陳文站起來,舒展了身子。“離開溫柔鄉,偏偏要遠涉萬裡吃苦頭,你啊,真是個閑不住的家夥。”

  陳翔也舒展起笑意:“那是自然,就算是吃了些許苦頭,也不過正好當成是給璜公子的賠罪。”

  陳文搖了搖頭:“你呀……”說著拍了拍手,後面轉出來一名仆從,捧出一件連環嵌鏈甲衫。

  “雖說你是當行軍參議,但是戰場千變萬化,刀劍無眼,還需要小心。這件鏈甲衫還算輕便,就墊在外甲和壬樂洌菜閌嵌嘣黽右壞婪闌ぁ!

  陳翔長揖道謝。大周民間不禁刀劍弓矢,禁甲,禁弩。這種鏈甲衫算不算鎧甲一直爭議不斷,不過因其輕便、方便隱藏,倒是深受不少豪族的喜愛。對於戰場上的人來說,一副額外的鎧甲就意味著一條性命。陳翔不做推辭,心裡知道,自己今天是承了陳文很大一個人情,哪怕將來緩急之間有什麽問題,也再難怪罪陳文。因為陳文已經通過這份禮物,給了自己暗示:此去凶險,萬事小心。

  陳文掏出一塊令符,遞給陳翔。“十日後,晉陽城北十裡的軍營中繳令,你就是行軍參議了。算起來還來得及回一趟祁縣料理家務。順便幫我帶句話給你父親,無論何時,太原陳氏裡都有你們一家子的一席之地。”

  陳翔走後,屏風後面曲氏緩緩走出,伸出食指點了點陳文眼角的烏青。

  “哎呦,夫人,您輕點,輕點。”陳文一邊叫著,一邊將曲氏攬入懷中。

  “就這樣放過這小子了?裝瘋賣傻, 耍勇鬥狠,還裝傷勢重,把你兒子耍得是一愣一愣的,被人家的綁架了還同情人家。我都看不下去,我倆怎麽有這麽一個傻兒子。這個陳翔,不讓他吃點苦頭我都出不了這口氣,你倒好,還給他各種好處。”曲氏笑罵道。

  陳文說:你讓我怎麽辦?打他一頓?還是壓製他不讓他出仕?一筆字寫不出兩個陳字,兩家親戚鬧得勢如水火是好事嗎?再者,退一步說,我還能弄死他?就算是我弄死他,還能整垮整個祁縣陳嗎?打蛇不死,反咬七寸,這小家夥鬧事的本事你不也剛見識過嗎?這個節骨眼上,你覺得咱太原陳還經得起折騰嗎?”

  曲氏說:“那就這樣放過他了,還給他好處?那他以後就更看輕咱們家了,鬧起事來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陳文哈哈大笑:“咱們家還怕被人看輕嗎?太原陳氏,天下名門,我倒是巴不得世人看輕我們。陳翔那是個聰明人,就算是他犯糊塗了,他爹也不會糊塗,怎麽可能看輕我們呢?至於給他好處嘛,這個得賞罰分明啊,畢竟他確實給了我們破局的契機,賞功罰過,不可吝惜,也不得徇私,治家治國,萬變皆在其中矣。”

  說著,陳文頓了頓,玩味地看著曲氏,說:“你怎麽斷定,我就放過他了呢?”

  曲氏說:“你的意思是……”

  陳文以手指點在曲式的朱唇上,輕笑:“佛曰,不可說。”

  曲氏臉上有些泛紅,柔順地靠在陳文身側。

  陳文摟著佳人,看著門外,心中暗道:欲姑取之,必先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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