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姑娘,兩位師兄弟,你們去前院等我一刻鍾,我再去和薑伯父淡淡。”
蘇秦回頭笑笑,深吸一口氣,然後步履沉穩地再次走入大堂。
荊尚剛想跟上去,被張儀拉住,薑杏兒微微皺眉,父親愛錢如命,這人勇氣可嘉,但多半會灰頭土臉地回來。
三人默默無言先去前院等候。
……
門口人影一晃。
正在竹簡上記帳的薑利,還以為是自己女兒返來,抬眼一看,竟是那個姓蘇的士子,這人好大的膽子,已被自己趕走,居然不經通報,擅自闖進來。
他把毛筆放下,斜眼望向蘇秦,還未出言訓斥,就聽蘇秦搶先開口道:
“在下不請自來,伯父一定很生氣,因為蘇秦今日不過是一介布衣而已。”
薑利鼻子哼了一聲。
“若日後蘇秦以大夫之身來訪,想必薑伯父必然會倒履相迎吧。”
蘇秦拱手一笑說道。
薑利眯眼看了看蘇秦肩頭的那塊補丁,臉上安靜了片刻,嘿然冷笑。
“你怎麽不說日後你成了相國?”
他一臉戲謔之色,喝了一口米漿,悠然說道,“窮得連馬都養不起,居然如此大言不慚,真是可笑之極!”
“薑伯父可知齊國開國之君薑太公?”蘇秦面不改色,語氣平靜地問。心裡腹誹,我是想說我未來是相國,而且不只一國,是足足六國,說出來怕嚇死你。
“這個連齊國三歲小兒都知,蘇士子,你有話就直說,老夫可沒多少閑功夫陪你浪費口舌。”薑利語氣冰冷。
“想當年,薑太公做過賣肉的屠夫,也當壚賣過酒,但都慘淡經營一生窮困潦倒,然在七十二歲時借江邊垂釣,引周文王慧眼識珠,幫文王釣了一個天下!”
“蘇秦想告訴老伯的是……”
說著這裡,他語氣有意停頓了一下,說了一句讓自己耳朵起繭的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薑利眯起眼,靜靜看著他,
然後用袖子緩緩擦去剛才蘇秦在慷慨激昂中噴在他臉上的口水。
蘇秦看自己口水都噴到臉上他都不生氣,心裡暗暗竊喜,看來有戲了。
不料這個薑伯父緩緩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士子請,請士子七十二歲再來向老夫的孫子借馬。”
蘇秦一臉黑線,這大伯還挺幽默,還真是茅坑裡的那啥,又臭又硬。
但步子一步都沒有退縮,他早就觀察到,這老伯雖語氣不善,其實蠻有涵養的,自己多賴一會兒也應該沒關系。
他調整語氣,又道,“敢問老伯,種田之利與貨殖﹝經商﹞之利孰高?”
“自然是貨殖。”薑利哼聲道,他原本準備起身轟這人走,卻突然聽他談起了“利”,作為商人,這話題正中下懷,他耐下心來,聽聽這個書呆子有何高見?
如果是低見,打趣一番也是好的。
哼,在老夫面前談利,簡直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不知蠢字是怎麽寫的。
“那麽蘇秦再請問伯父,一般貨物獲利多呢,還是稀奇貨物獲利多呢?”
薑利嘴角一聲冷笑,“蘇士子,你在戲耍老夫嗎?當然是奇貨,我等行商之人,誰不知道奇貨可居的道理。”
“言之有理。”
蘇秦點點頭,故意四下警惕地張望一番,然後壓低嗓音說道,“伯父可知你這屋內就有一件奇貨?”
我屋內居然有奇貨?薑利;愣神片刻,
看蘇秦一臉鄭重,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他立刻站起身,環顧大堂, 從鏤空的屏風,到座前的案幾,大堂內每一件物品都細細掃視,但並沒有發現有什麽特別讓他獲利的物品。
“士子,你說有奇貨在屋中,所言奇貨到底是何物?”薑利沉聲問。
蘇秦上前一步,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
“原來所謂的奇貨竟然是士子你自己?哈哈哈。”薑利怒極反笑,
“怎麽?你想讓老夫把你賣了,再用錢來借馬不成?老夫可不是人牙販子!”
“老伯,誤會了,蘇秦並非是把自己當成貨物,要向伯父求售,只是打個比方。”蘇秦咳咳,笑著解釋道,“老伯住在雲夢山下,應該聽過家師鬼谷先生之名。”
“那又如何?乃師是乃師,你是你。”薑利撇撇嘴,重新落座。
“家師乃天下第一奇人,所謂名師出高徒,遠的不說,我有個師兄叫孫臏,老伯可聽說過否?”
“孫軍師。老夫早已耳聞。”
“是了,他以一人之力打敗魏國十萬雄兵,給你們大齊立下赫赫戰功。自從孫師兄功成身退後,家師又精心培育了兩個得意弟子。”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笑了。嘴裡慢慢出口,“一個是向你借馬的張儀,另一個就是在下蘇秦。”
他安靜地盯著薑利,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氣勢從身上噴薄而出。
“伯父,你知道,為什麽你家中生意隻局限在小小的齊國一隅,而同樣經商的孔子大弟子子貢卻能遊走諸國,生意遍及天下,為什麽你家中富裕,卻只能按官府規定不得穿綾羅綢緞只能和庶民一樣穿土布麻衣,出門只能駕一馬之車,而子貢卻能錦衣玉食,高車駟馬。”
薑利低下頭不說話,倒不是被蘇秦的氣勢嚇住,而是蘇秦所言句句屬實,句句痛心,讓他無話可說。
此時的齊國,雖然在春秋時期管仲為相時,大力發展商業,但除了子貢和范蠡等天下巨商外,其他大多數商人的地位依舊低下,所謂“士農工商”,商人位置在最後面,一想到,即使在家財遠不如自己的區區鄉吏面前點頭哈腰、滿臉賠笑。他就是時常氣得連飯都吃不下。
他當然知道,同為商人,子貢前輩和范蠡前輩卻能夠在各國長袖善舞。
真正原因是他們不僅是商人,還做過官,范蠡經商之前是越之相國,而子貢也曾是魯國衛國的相國,所以他們在士農工商中即是排名倒數的商人,也是排名靠前的士人,可惜自己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否則送入鄉學好好培養一番,未來說不定老薑家出來一個大夫什麽的,看那些鄉村小吏可敢對自己指手畫腳。
看他臉上不停地變幻,蘇秦一鼓作氣地再加一把力,“伯父,蘇秦等人不過是借伯父一馬而已,所謂滴水之恩將湧泉相報,日後我和張儀學成下山若為大夫上卿,必然不忘伯父今日之情,比之今日一馬,我等日後相報,可以說一本萬……”
“不要再說了,請……”
不等蘇秦把“利”字說出口,再次被薑利揮手打斷,這次異常堅決。
……
張儀和荊尚兩人在蠶房外左等右等,一刻鍾都過了,蘇秦還沒出來。
正想讓薑杏兒去看看情況之時,蘇秦匆匆走了出來,灰頭土臉的樣子。
他二人齊齊歎了口氣。
果然還是無功而返。
早在窗內看見他們表情的薑杏兒, 從蠶房走了出來,溫言安慰道:
“等晚上,我再讓娘親和父親說說,一匹馬而已,而且一月隻借一次。”
“薑姑娘,你錯了,是兩匹馬,五日借一次。”蘇秦抬頭緩緩說道。
三人一齊癡呆地看著他。
張儀快要哭了,蘇秦估計在裡面受的打擊太大了,人開始瘋瘋癲癲起來。
“師弟,你別嚇我,我們趕緊回山。”張儀抓住蘇秦胳膊準備把他架出去。
蘇秦憋不住,突然大笑起來,“哈哈,薑伯父答應了,以後我們五日可以借一次馬,是兩匹,而且不要租金!”
他耳邊還回蕩著薑利對他說的一句話,“不要再說了,請!請士子出去牽馬,兩匹,五日一借,無需破費,日後還請兩位士子多來寒舍做客。”
聽蘇秦把情況說完,張儀和荊尚歡呼雀躍地把蘇秦抱得喘不過氣來。
突然間,荊尚又捂著腰退開,說被什麽硬東西膈得很疼。
蘇秦從袖口裡取出一個錢袋,感慨笑道,“薑伯父慷慨啊,這是他給我等的100錢,聊表寸心,說是為我等助學。”
什麽?
免費借馬就已經讓他們難以置信,竟然…竟然還白白給錢?
這不僅讓張儀和荊尚一齊呆住,就連一旁的薑杏兒也是一臉震驚之色。
如果不是裡面沒有傳出父親的救命聲,她以為自己老爹被蘇秦打劫了呢,這還是自己那一毛不拔的父親嗎?
蘇秦抖抖錢袋裡的刀幣,叮當作響。
笑問,“好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