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都人壽保險公司大樓前往保險單上遺屬家庭住址需要很長一段距離,陸路收拾好公文包,下樓在隔壁蛋糕店買了問候遺屬的點心盒,才開車按照申請保單上記錄的遺屬地址一路找了過去。
打開車上的收音機,頻率固定在常用電台,兩名主持人調侃的話語在電波中流淌。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從午睡的夢魘中完全清醒。
“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得變成瘋子。”
一隻手握著方向盤,一隻手調整後視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面色憔悴,眼睛布滿血絲,就好像跳躍的火苗,從眼睛,從喉嚨,從細密的毛孔裡鑽出,封閉的車廂裡開始充斥著毛發和肌肉被燒焦的刺鼻味道……
嘶……
刺耳的刹車聲響起。
陸路雙手扶在方向盤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有病啊,會不會開車,想死死遠點!”
即便是車窗緊閉,陸路也能聽見身後司機氣急敗壞的咒罵。
“對不起。”
陸路小聲地道著歉,將後視鏡用力往上掰,直到再也無法看見自己的臉,才松開刹車,將車子繼續往前行駛。
孤零零的老舊福特,從寬敞的街道鑽入破舊的巷子裡。
遺屬信息上記錄著林鳳霞的家庭概況。
林鳳霞,女,57歲,南都市鳳陽縣三口鄉林家村村民,生前無正式工作,死於2017年7月20日,自殺。
趙志剛,男,60歲,南都市鳳陽縣三口鄉林家村村民,生前無正式工作,死於2016年3月24日,車禍。
趙強,男,38歲,南都市木機場下崗職工,待業。
陳嬌,女,35歲,無業。
典型啃老啃到死的一對夫妻。
“怎麽沒有張成成的信息?”
陸路拿著保險單找到趙強所居住的11號樓,房子從外看上去腐壞的有些嚴重,但是佔地面積和樓間距卻極廣,仿佛早年間建成的小區都是這樣,樓下面還有一片被柵欄分成幾個區域小塊的菜園,種的都是些小白菜空心菜之類的時蔬,在沉悶的九月天裡,散發著陣陣濃烈的糞便味道。
可能是受到那封匿名音頻郵件的影響,看著看著,陸路仿佛能看見穿著白色短袖的林鳳霞正在菜園子裡彎腰收菜,菜沒有一筐,拿到五公裡外的東區市場賣掉,然後給成成買文具。
這位為子女奔波了一輩子的老人最終還是選擇了以自殺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可以,她起碼還能再活二十年吧?
陸路搖了搖頭,給蘇晴發了條短信,詢問張成成的個人信息後,就鑽進樓道,順著樓梯來在402門前。
木機場倒閉於八年前的國營經濟衰敗浪潮中,這裡大部分房子或賣或租,老房子裡住的都是陌生人,鄰裡之間關系冷漠,關於林鳳霞的事情也就無從打聽了。
陸路站在門前整理好著裝,深吸了口氣,然後敲響了生鏽的防盜門。
“哪位?”聲音由遠到近,有腳步聲出現在門的另一邊,卻似乎沒有開門的意思。
“你好,南都人壽保險公司,陸路,來之前跟你聯系過的。”
“哦,稍等。”
嘩啦啦的開鎖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屋裡的主人起碼在開了三道門鎖之後,才打開房門,然後將防盜門也打開。
“不好意思,小區沒物業,就隻能自己小心點。”
身穿睡衣和拖鞋的中年男人伸手將陸路請進了屋。
“有點髒,別見笑。” 舊房子裡大抵都有某種特殊的氣味兒,陸路一隻腳剛跨過門檻,異味撲鼻而來,像是垃圾變餿的臭味,混合著排不出去的油煙,充斥著整個房子。
對於陸路的到來,中年人顯得十分熱情。
他主動握著陸路的手坐在沙發上,從抽屜裡掏出一包沒有開封的中華煙,然後又忙著打開冰箱,一邊翻一邊嘴裡嘟囔。“我去年買的茶葉去哪了。”
“沒事,我坐一會兒就走。”
陸路將點心盒放在茶幾上。
三室一廳的老戶型,屋子裡的陳設也都仿佛是十年前留下來的沒變,老式的電視機上還罩著防塵布,卻偶爾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在沾滿汙漬的地板上爬行。
發黃的牆壁上掛著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一對年輕夫婦懷裡摟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三個人的臉上都露著笑,照片的下面印有日期:2014年4月28日經典數碼攝影
“三年前我兒子四歲生日的時候拍的,沒錢,還是我老婆趕著門口照相館做活動搶的優惠券,就拍這一張,可給我累得。”中年人端著茶水杯走了過來。“去年的明前茶,好喝著呢。”
“謝謝。”陸路點點頭。“你就是趙強。”
“啊,是我,你看,財神爺進門,我這激動的都忘記做自我介紹了。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陸路對財神爺這個稱呼有些反感,每一單死亡賠償金的背後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離世,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在替死人買單,而不是給活人送錢。
但又不好在遺屬面前表現出來,隻能含糊說:“沒事,我這次來隻是問一些有關於死者生前情況,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如果您方便的話,我現在開始了。”
“不先喝杯茶啊?”趙強惋惜說道。
“不喝了。”陸路瞟了眼玻璃杯中因為茶葉變質而衝出來的黃褐色茶湯,開口說道。“死者在生前有過什麽反常現象沒有?”
“什麽意思?”
“胡言亂語,舉動失常,做出一些過激的舉動,或者是和不相乾的陌生人接觸?”
“沒有,成成上學放學都是他奶奶接送的,一般放學就回家做作業,然後看動畫片,十點上床睡覺,也沒有跟我和陳嬌頂過嘴……”
“對不起,您說的是成成?”
“對啊,可就是那陣子不太愛說話,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我和陳嬌以為他在學校被同學欺負,問他他也不說,誰也沒想到他會跳樓自殺啊。”
趙強說到這裡掩著面,粗糙的大手在臉不斷揉搓,一副還沒有從痛失愛子的悲痛中恢復過來的面孔。
陸路瞠目結舌的看著趙強,在他身後就是那副掛在牆壁上的合影,幾點斑駁的陽光透過窗子落在照片上,一家三口的笑容依舊燦爛,隻有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太婆,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照片中一家三口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