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得人裹緊了衣裳,雖說開了春,但山裡仍冷的刺骨。
焦小妹連跑帶跳的躥進了焦家院裡,驚得家裡的老母雞撲棱棱亂飛,甚至還有一隻五彩斑斕的公雞撲著小短翅膀飛上了籬笆。
焦母拄著杖,黑著臉從屋裡出來。
“死妮子,造什麽孽啊,要禍害這幾隻雞!”焦母罵道,“叫你去拿錢,錢呢!”
焦小妹頓時變了臉,說道:“哪次沒給您拿回來,誰還偷您的錢不成,我二兄的錢是有定數的,您數數就是了!”
焦小妹掏出一個繡著葵花的荷包。
焦母黑著臉接過來,小聲嘀咕了兩句,焦小妹沒聽清,索性也不去計較她。
“我二兄呢?”
“咱們今兒個晚上吃魚。”焦母數著錢,眼皮都沒抬一下。
焦向葵冷笑一聲,刺道:“吃這魚,您可真不怕魚刺卡嗓子。”說完,焦小妹轉身進了自己的繡房。
焦母用手裡的拐杖狠狠的砸了幾下地,又罵了幾聲。
裡屋傳出一陣沙啞的咳嗽聲。焦母連忙走了進去。
“大郎,你可覺得好些了?”
焦仲卿一睜眼,入目就是焦母那張滿是焦急的臉。
“阿母,我無事。”焦仲卿動了動,隻覺得渾身好似散了架一般,疼痛順著奇經八脈遊走來去,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兒子不孝,讓阿母為難了。”焦仲卿咬著牙說道。
焦母輕輕抬手撩起焦仲卿臉上的碎發,看著那張與亡夫八分相似的臉,她不由得停住了手。
“大郎啊,你的兄弟姐妹中我心疼的唯獨你啊。”焦母的聲音有些顫抖,“阿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你好啊!”
焦仲卿閉上了眼。
“你看你,如今已經進了廬江府,阿母相信總有一天我兒能成為大官,振興咱們焦家門楣,這樣,阿母就是死,也能安心的去見你阿翁了啊!”
焦母又念叨著她那套百廢待焦仲卿興的話。
焦仲卿把頭扭向床裡。
他默默的開口,聲音有些嘶啞:“阿母,為了我進廬江府,二弟他已經夠苦了。”
焦母停了一瞬,打起笑容說道:“你們是兄弟,你將來是支應咱家門庭的人,他為你辛苦些也是應該的。”
“阿母,為了做這個小吏,咱家也夠苦了,從兒子及冠,就做了這個小吏,現在兒子今年二十有五了,我在這個小吏上整整做了五年了啊。從小吏到主簿到郡守,兒子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
“兒子如今的期望不過是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罷了。”
焦仲卿想起頂頭上司陳道河的話。一個小小的書吏又有誰做不得啊。
“大郎,你何家叔父說了,讓你做個小吏是為了積累你的經驗,你年輕,不知事,是要摔跟頭的。你何家叔父和你阿翁是過命的交情,他不會害你的。”焦母握著焦仲卿的手,“你要是不想待了,阿母替你去求求你何家叔父,他一定會幫你的。我兒一定能夠做大官的。”
“阿母!”焦仲卿喝道。
焦母緩緩轉過頭,手背抹了兩下眼角,笑著應聲道:“哎!”
“阿母,何叔父若真還惦記著阿翁的救命之恩,怎麽會讓你斷了小妹的婚事啊。”
“那是……那是……她沒福氣。”焦母閉上眼睛,緩緩說道。
“小妹和何家子定了十幾年親,說不合就不合了嗎!”焦仲卿一陣咳嗽,隻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一樣。
“我做了廬江的小吏,小妹失了婚事,阿母,我對不起小妹啊!”焦仲卿紅著眼看著焦母,“阿母,連小妹都看得清楚的一件事,您為什麽還不醒呢?何家人和咱家已經沒有關系了啊。”
“何家人退親的時候想過小妹麽,小妹要及笄了,這就快嫁人了,可有人問嗎?”
“這……這原就是她沒福氣,這和你有什麽關系。”焦母扭過頭,望著焦小妹的閨房,房間窗扉緊掩,窗上映出女郎的剪影。
“大郎,這些事都不是你該操心的。”焦母說道,“阿母不會害你,阿母知道我兒最是聰慧,這些年你是叫那劉氏迷了心,所以才耽擱了前程,劉氏不是個宜家宜室的,阿母替你再求娶,娶個好女子。”
焦仲卿默然無語,心上頓時一陣落寞。
臉上失了顏色,眼中失了光彩,焦仲卿又是那個木呆呆的人了。
胸口好像壓了千鈞山石,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焦仲卿不是焦仲卿,焦仲卿是焦家的大郎,是焦母的兒子,是廬江府的小吏,可唯獨不是他自己。
“阿母,我累了。”焦仲卿盯著上空,平靜的說道。
焦母抹了下眼睛,慌慌站起來,說道:“阿母這就走這就走,我兒好好休息,阿母做魚給你吃。”
焦仲卿沒言語。
焦母離開之後,焦仲卿緩緩的坐起來。
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這雙手白淨修長,因為長久握筆手上生了一層薄繭。
假如長兄不死,那麽現在受苦不得所愛的是不是也就不是他了?
焦仲卿忽然對那個早夭的從未謀面的兄長升起了一絲羨慕。
“逃開這一切的辦法是不是只有這一個——”焦仲卿喃喃自語。
焦仲卿正陷在自己的沉思裡。
忽然聽見小院裡一陣吵嚷。
一個中年人牽著馬站在院外,高聲喊道:“這裡是焦季菽焦郎君的家嗎?”
焦母急忙走出來相迎,回道:“正是,先生是?”
“在下是廬江城內孫府的管家,這位想是焦郎君的母親?焦郎君正是在我家主人府上任職。”孫管家牽著馬,微微一笑。
馬兒“嘻律律”打了個響鼻,似是不耐煩的催促著孫管家快點說完。
“我這次來,是奉主家之命,請焦先生早些回去。”
焦母有些詫異,說道:“我家小兒在府中一日也離不得嗎?”
孫管家笑笑,算是默認了這種說法。
焦母心裡有些不舒服,怎的府衙都不來尋大郎的?
她把孫管家往裡讓:“您先進來坐坐,我家小兒最喜吃魚,才歸家便到河邊去了。”
孫管家也不多推辭,說道:“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與焦郎君說,如此,便叨擾了。 ”
孫管家將馬拴在樹上,與焦母進了屋。
孫管家方一進屋裡,四下裡略微一打眼,心中便有些思量。
孫管家是男客,焦母亦不好總作陪,遂去敲了焦仲卿的門,預備苦口婆心的勸他出來。
焦母到了門前,還沒得動作,門便忽然洞開,焦仲卿已換了乾淨衣衫,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看上去卻好了許多。
“阿母叫小妹去喊二弟回來吧。”焦仲卿平靜的說道。
越過焦母,焦仲卿眉目冷清,一時之間倒讓焦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見焦仲卿進了屋,焦母又去喊焦小妹叫她去找焦季菽回來。
一連串的吩咐下去,她又覺得招待有些不周,淨了個手跑到東面人家去。
秦家人正聚在一起繡花,見到她來,都放下手裡的活計,站起身,彼此對視一眼,都有一些嫌棄。
“焦家嫂子,這是怎麽了?”其中有人問道,這正是秦羅敷的母親。
“弟妹,我家此時有客,能否借你家茶盞一用?”焦母見人先笑,笑裡有幾分尷尬。
“哎,焦家嫂子,你自己的茶盞呢?”當中有小媳婦奇道。
焦母臉微微一紅,說道:“我家茶盞原是混用的,不如弟妹的精致。”她沒好意思說自打焦家沒落,便多少不喝茶湯了。
秦母微微一笑,朝眾人揮揮手,說道:“你們先坐。”
她又上前挽住焦母的手,說道:“嫂子要什麽沒有,隻管來我這兒,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兩家這般近,原就該多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