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前面是個一百多平米的大廳,臨街好幾扇大窗戶,從外面看門面應該很氣派。看到那些刷著清漆露出清晰木紋的紅松木桌椅,周蘭香馬上知道這是哪裡了。
她進城以後在孫老師家當保姆,孫老師的丈夫最愛吃東關飯店的香辣兔丁、爆炒雞雜、四喜丸子和熏雞,她每個月都會往這兒跑幾趟。
東關飯店是石原縣幾十年的老字號,現在叫石原縣國營第七飯店,但老石原人一直都叫它東關飯店。
想起剛才韓進說只在這兒墊吧墊吧,周蘭香就想笑,這是縣城數一數二的大飯店了,待會兒看他要帶他們去哪裡吃好吃的!
韓進指著打飯口給香香仔細地講怎麽買飯票,在哪裡等著叫號拿飯菜,還來了個臨時測驗,考她能不能認全打飯口上面的菜牌。
這裡直到周蘭想跟著小山去省城也一直沒變,菜牌用了幾十年沒變過,一塊塊小硬木板上刻了紅色的字,估計廚師也一直沒變,據很多老人說一直都是那個味兒。
不過現在供應緊張,打飯口上隻掛了十幾個菜牌,原料只有豬肉和東北冬天最常見的哪幾種蔬菜。韓進帶了一大麻袋魚過來,二改才樂呵呵地又掛上去幾個菜牌,這回有了紅燒魚、炒魚片、魚丸湯這些菜了。
韓進跟香香商量了一下,出來吃飯就要吃點在家裡做不了的,就讓小山去買了三碗豆腐腦、糖餅、豬肉包子和一份四喜丸子。
“劉大頭做菜不行,也就四喜丸子和熏雞還能吃,今天沒熏雞,你嘗嘗丸子,肯定沒你做得好吃。”韓進也不管服務員拿著鐵皮暖壺正在給他們倒熱水,旁若無人地跟香香聊天,氣得大辮子服務員把大碗哐當一聲扔在了桌子上!
愛吃不吃!姑奶奶不伺候了!
大辮子姑娘翻了個大白眼兒一甩辮子走了,韓進瞪著眼睛就要凶人,周蘭香一邊努力憋笑一邊趕緊按住他。
沒被人給趕出去就不錯了,他這不是來砸場子的嘛!
韓進像漏氣的皮球,看著香香放在他手上的手,忽然就老老實實地坐在了凳子上,不知道為什麽眼睛有點發直。
周蘭香拿起暖壺倒水,要倒完了他才忽然反應過來,趕緊跳起來去搶暖壺:“你坐著,我來!”站起來的幅度太大,椅子在水泥地上拖出刺啦啦的聲音,又被大辮子姑娘給了兩個大白眼兒!
白眼兒沒翻完,他又打碎了一個喝水的白底藍邊大碗。
大辮子姑娘可找著由頭了,吸氣叉腰,憋足了力氣就要教訓韓進一頓,韓進一塊錢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碎了就賠你,再拿一個來!刷乾淨點!水不熱碗也刷不乾淨,你就是這麽為人民服務的?”
要不是劉大頭及時趕過來,大辮子姑娘很可能把他們給趕出去了!
小山端著飯菜過來安慰韓進:“進哥,老娘們都不講理,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周蘭香輕輕敲了一下小山的腦門兒:“你可消停點吧!再瞎說咱們就得蹲大街上吃飯了!”
韓進有點心不在焉,皺著眉喝了一口豆腐腦,肉包子咬到嘴裡嚼了兩下,忽然就吃不下去了,抬頭看小山,發現他也愁眉苦臉地舉著個肉包子,“姐,這包子太難吃了!跟你做得沒法比!”
韓進乾脆把咬了一口的包子扔到盤子裡,又去嘗了一口劉大頭最出名的四喜丸子。肉有點腥,嚼到嘴裡發柴,丸子裡的肥肉吃不出香味來,就是覺得有股油膩膩的味兒!
就這手藝還開飯店?以前怎沒發現劉大頭做飯這麽差!
韓進筷子一扔就不肯吃了,
小山竟然也放下了筷子,很是失望地歎氣:“白瞎這麽多肉了,要是讓姐做多好!姐,你做得土豆白菜都比這些肉菜好吃!” 周蘭香第一口也吃出來了,這些東西當然跟空間裡的蔬菜和臻味水沒法比,有了心理準備反應也就沒那麽大了,沒想到這倆家夥竟然直接扔了筷子不吃了!
這是這些天她給慣壞了!
擒賊先擒王,她把筷子塞韓進手裡:“你倆就是吃慣了家裡的飯有些不習慣,趕緊吃,咱們在家一年也喝不上一回豆腐腦,過年也見不著這麽多肉!我吃著還行,你倆再嘗嘗。”
韓進這回倒是沒扔筷子,低頭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豆腐腦,垂著眼皮很不情願地小聲嘟囔:“太難喝了,都不如在家就著鹹菜吃大餅子。”
周蘭香給小山手裡也塞了雙筷子,包子也一人手裡塞一個,又給他們夾菜:“你倆聽話,咱們得在城裡待一大天呢,不吃飽了可不行,快吃,這些花了兩塊多錢半斤糧票呢,剛才我看劉大叔是不是還給你交了二兩肉票半兩油票?”
四喜丸子不止要錢要肉票,因為是炸出來的,還得要半兩油票!
倆小孩兒不情不願地吃包子,周蘭香給夾一筷子丸子他們就吃一口,讓他們吃肉倒像是在給他們受委屈!
小山還一邊吃一邊小聲念叨:“姐,我想吃你醃得蘿卜乾鹹菜,又香又麻又辣又脆!比肉都好吃!我第一回知道蘿卜乾這麽好吃!哎呀越說越覺著這個肉難吃!我以後再也不出來吃飯了!太糟踐錢了!”
韓進把周蘭香咬了一半的包子拿過來自己一口吃掉,把自己那碗豆腐腦推過去給她喝:“你別吃包子了,腥了吧唧地,喝點豆腐腦得了,這個豆腐腦也難喝,對付喝兩口吧!辦完事我帶你去吃烤羊肉。”
周蘭香在心裡歎氣,可別去了,到時候錢沒少花她還得一筷子一筷子哄他倆吃飯!
這倆孩子都是她帶大的,就是倆人還不會拿筷子的時候都沒讓她這麽費勁地哄著吃過東西!
哄著他倆把飯吃完,韓進讓香香在飯店裡暖暖和和地坐著等他,他帶小山去“換”點糧票。臨走反覆交代劉大頭,一定幫他看好了,可不能讓人欺負了香香!
走出去沒幾分鍾又回來,手裡拿著兩瓶橘子汽水和一包槽子糕,因為要把香香寄放到這兒,這回倒是知道說話背著大辮子服務員了。
“他們家的水也難喝,你喝這個,餓了就吃兩塊槽子糕墊吧墊吧。汽水有點涼,緩緩再喝,別喝涼的,上回芳丫姐不是說你喝了涼的肚子疼?出門往南走二百米是公廁,再往前走是第一百貨,你除了上廁所哪都別去,萬一他們看你長得好看再欺負你!”
周蘭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推著他趕緊走,可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了!
韓進走到門口還不放心地回頭叮囑她:“你等我回來,千萬別亂走!我回來給你買糖葫蘆!”
韓進走了好一會兒飯店裡的人還在或明或暗地打量周蘭香,劉大頭還親自端了一小碟掛漿的油炸花生米給她,過來說了好一會兒話,話裡話外地打探她跟韓進的關系。
周蘭香又坐了一會兒,估計著韓進和小山已經拿豆包換完糧票,現在要去韓立容家送東西了,才跟大辮子服務員打了聲招呼,說要上趟廁所,順便去一百看看,就圍好圍巾出了門。
縣城裡的黑市在城北火車站旁邊的一條叫明水巷的小街上,賣東西的人或者挎著個籃子或者背著背簍走在街上,也不叫賣,得買東西的主動過去打招呼,倆人再一前一後走到旮旯驗貨掏錢。
只要不碰上特殊嚴打的時候,這裡其實沒人管,畢竟很多人家指著糧油副食本的供應根本吃不飽,就是能吃飽的偶爾也需要點額外的補貼。
不過現在這裡是賣方市場,買東西得靠碰,可不是想買啥就有啥的。前世周蘭香在孫老師家沒少聽她說起困難時期去明水巷的事,60年有一回看見一個老鄉手裡有兩隻風乾的兔子,那個大娘啥都不要,就想給閨女買件花襯衫,她差點當場給大娘脫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周蘭香在明水巷旁邊的公共廁所裡換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是一件韓進換下來的破舊黑棉襖,頭上一頂露棉花的破火車頭棉帽子,臉上帶著大口罩,背了一個大背簍,走到明水巷找了個背風的旮旯袖著手蹲了下來。
孫老師說過,明水巷裡賣糧食的一般都不走動,就找個地方蹲著。
很快就有個穿卡其布中山裝胸前口袋裡別著鋼筆的黑瘦中年人走過來了:“老鄉,你這筐裡有啥?給我看看!”
周蘭香暗暗打量了他幾眼,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才把手從袖筒裡拿出來,攤開手掌給他看自己手裡的一小把麵粉。
那麵粉一看就是家裡石磨推出來的粗面,隻去了一次皮,磨得也不精細,還能隱約看見麵粉裡褐色的麥麩。不過肯定是今年的新麥子,這麽遠就能聞到一股糧食味兒,這要是拿回去蒸饅頭或者給孩子擀一碗面條,別提得多香了!
中年人眼裡閃著精光:“老鄉,你這面磨得太粗了,連糧店裡最次的面都趕不上,這可賣不上價啊!”
做買賣砍價很正常,周蘭香也不惱:“兩毛一斤,二斤加一尺布票,或者三毛一斤,三斤加一斤糧票。你要是有棉花票就更好,一兩棉花票換二斤面,不要錢。有工業券、油票、肉票都行,拿來咱們再商量,你要是覺著不劃算就去看看別人的。”
她這麽定價主要就是想多要點布票和棉花票,小進給她和小山的棉衣也準備出來了,可她不能用,那是他賣了爺爺給他娶媳婦的人參買的,她得給他留著結婚的時候用。可她也不能現在就不要,要不那個倔脾氣的小孩肯定得跟她急,所以她今天得把她和小山做棉衣的棉花和布掙出來。
黑瘦中年人推了推眼鏡,嘴上沒說什麽,臉上卻有些迫切,這個價格太劃算了!這麽好的面就是賣兩毛五一斤,一斤再加一斤糧票也會被瘋搶!
城市職工的糧油本上一個人一個月三斤細糧三十斤粗糧,細糧說是麵粉或者大米,可很多時候都是用小米甚至玉米面頂替了,糧店裡裝一等、二等麵粉的大缸常年空著,三等面七分錢一斤,還得加一斤糧票。可那面別說麥子香了,不吃出沙子和老鼠屎來就不錯了!
黑瘦中年人去掀周蘭香背簍上的草簾子:“老鄉,你有多少?我要是多買能不能給我便宜點?”
周蘭香按住沒讓他掀:“你先看看你有多少票吧,我今天帶了五十斤面,可以用票頂錢,票少了我不賣。你要買就得全包,我也不零賣。”她沒那麽多時間,況且知道得人越多越不安全。
中年人摸出兜裡的筆記本,走開幾步對著牆角開始檢查自己帶的票,一看就是經常來黑市的老手。這裡的賣家要什麽的都有,過來買東西的都是把家裡能帶的票都帶過來,就怕看著好東西自己回趟家的工夫讓人給搶先了。
數了好一會兒,中年人才轉過身來,把筆記本裡夾著的一堆票往周蘭香面前一攤:“我就這些,十尺布票,二斤肉票,一斤油票,五張工業券,還有一張肥皂票,一斤煤油票,你看行不行?
我跟你說,現在月末,誰手裡都沒錢沒票了,也就是我能一下拿出這麽多來!你要是碰上別人肯定得往死了給你壓價!這裡下晌就沒人來了,不信你再等會兒,怎來的你得怎把糧食背回去!”
周蘭香搖頭:“你要是不夠就算了,我再等等。”
黑瘦中年人很生氣:“你說你這個小老鄉,你怎聽不進去話呢!我還能害你?你等著吧!待會兒我走了你哭都找不著人!”
周蘭香轉過頭沒搭理他,他咬牙往前走了幾步,看周蘭香鐵了心不叫他,他又回來了。
來來回回又是商量又是嚇唬,發現周蘭香就是不給他便宜也不零賣給他,他咬牙加了幾斤糧票還是不行,黑瘦中年人氣得直轉圈,可就是不再加錢也不肯走。
他正氣急敗壞,一個白白淨淨剪著短發的中年婦女也走過來了,看見周蘭香先笑了一下,看著特別溫和有教養:“姑娘,有細糧嗎?”
周蘭香看見她一下就站了起來,孫老師!
前世她在孫老師家做了三年保姆,孫老師待她非常好,幫她解開心結,找了熟人給她看病,還教她讀書認字,要不是有在孫老師身邊那三年,她永遠都沒機會走出去開始新生活。
周蘭香的眼睛有點熱,孫老師又問了一遍,她才趕緊點頭,揭開背簍給孫老師看:“有!今年的新麥子面,做花卷可香了!”孫老師最愛吃她做得蔥花花卷了。
孫老師一聽果然很高興,蹲下笑眯眯地湊近了聞了一下:“真是新麥子!你有多少?怎麽賣的?能不能都賣給我?”
黑瘦中年人馬上不幹了:“哎!你幹啥?我這都要談成了你橫插一杠子算怎麽回事?趕緊走!看你也不是沒文化的山炮,怎麽這點規矩都不懂!”
周蘭香這個沒文化的山炮一聽心裡就不樂意了,別看石原只是個小縣城,這城裡的很多人都非常有優越感,管農村人叫山炮的很是不少。她前世沒少聽人這麽叫過自己,最過分的是小山也這麽被罵過,那孩子自尊心重,前世腿瘸了以後就更是心思敏感,她現在想起來他當時的表情還心疼……
“你不是不買了?那就別耽誤我賣東西!我們山炮沒那麽多花花心思,明碼標價,誰買得起賣給誰!”
“你說誰買不起呢?你個土包子你看不起誰呢?”黑瘦中年人氣得直跳腳,又去聯合孫老師,“你看著了吧!這麽粗的面她要兩毛一斤,二斤一尺布票三斤一兩棉花票!這不是訛人嗎!咱們不買,都不買!看她賣給誰去!”
周蘭香根本不怕他:“買你就拿錢拿票,又想吃細糧又想佔便宜,我沒文化都知道這是不要臉!”
黑瘦周年人氣得臉完全黑了,指著周蘭香“你!你!你!”地磕巴了好幾句都不知道怎麽跟她吵好。周蘭香利索地把背簍一背,回頭衝孫老師笑了一下:“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孫老師帶著周蘭香走了挺遠,已經走出明水巷的范圍了,繞到一座院牆後面的大樹下才停下來:“這裡僻靜,我注意著呢,那人沒跟過來。你以後賣東西也得注意,話別說太過,萬一他起了壞心思,你一個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地吃虧就不劃算了!”
周蘭香發自內心地笑, 孫老師一直是這麽好心的一個人。她把遮住整張臉的大口罩拿下來,對孫老師燦爛地笑了出來:“您怎麽知道我多大?我故意穿得這麽老,說話還故意壓著聲兒呢!”
在孫老師面前,她能找到一點在韓爺爺面前的感覺,那種長輩真誠的關懷和包容讓人心裡特別踏實。
孫老師驚豔地看著她的臉:“聲音可以壓著,長相改不了啊!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是個漂亮小姑娘,沒想到臉更漂亮!”然後掏出身上的副食本,從裡面拿出一堆夾著的票來:“我帶的票應該夠,你最想要什麽票,我給你盡量湊湊!”
周蘭香想給孫老師個便宜點的價格,可孫老師一分一毫的便宜都沒佔她的,給了她六塊錢、十五尺布票、八兩棉花票。
又塞給她一張肥皂票當定金:“你下回進城去縣高中找我,就說是我外甥女,家裡有啥細糧和蔬菜直接帶過來就行!”
周蘭香跟孫老師互通了姓名就告別了,去公廁裡換好衣服,剛走出去不遠就看到了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高個子女人推著自行車站在路邊張望著等人。
周蘭香走近了馬上認出來,這是韓進的大姐韓立容,看來韓進和小山去送東西沒見著人,正想著過去打個招呼把她帶去見韓進,要買她麵粉那個黑瘦中年人快步走了過去,韓立容迎了他幾步,兩人推著自行車慢慢往前走,黑瘦中年人一邊走一邊氣憤地說著話。
周蘭香心裡一驚,糟了,那個被她罵了一頓的摳門中年人是韓立容的丈夫,韓進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