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香緊了緊身上單薄破舊的棉襖,繞了一條偏僻的小路出了屯子。
屯子西頭再走一兩百米的土路就上了砂石公路,公路邊一排顯眼的紅磚房,牆上用白石灰寫著嶄新的標語: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
磨盤屯是紅星大隊最大的屯子,又守著公路,去公社非常方便,所以紅旗大隊的大隊部、衛生所、供銷社和小學校都集中在這一排紅磚房裡。
除了小學校的操場周圍種了一圈高大的白楊樹,其他將近十間房子共用一個大院子,周圍沒遮沒攔地,誰都可以隨便進。
周蘭香站在公路上看著這排紅磚牆玻璃窗的房子,以前這排房子在她眼裡一直是靠近都會緊張的存在。它是那麽宣闊敞亮,裡面的任何一個人她都又羨慕又有點莫名的畏懼。
在一個農婦眼裡,它代表的是她永遠都不敢企及的生活和人生。即使那些人只是普通的大隊幹部、民辦小學老師和供銷社的售貨員。
可現在再看這裡,房子的紅磚燒得顏色不均,黑黑紅紅的像個被踩爛的大甲蟲,房子挑高不夠,窗戶也太小,一塊一塊的小玻璃窗並沒有她印象裡的明亮,窗框甚至還不倫不類地刷了藍綠色的油漆。
周蘭香深吸一口氣邁進這個空無一人看起來有些蕭索的大院子,這一切在她眼裡不一樣了,她也完全不一樣了!
大隊部的房子鎖著門,平時沒事大隊幹部們也不會一直在這裡坐班,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有事去家裡找人,她今天也只是過來確認一下而已。
出了大隊部周蘭香直接沿著砂石公路往西走,磨盤屯離公社十裡地,都是現在這個年代少見的砂石路,她一個小時左右就走到了。
這條砂石路是連接他們石原縣和鄰市的主乾道,據說再往前延伸,還能直接到省城。這個年代幾乎沒有水泥公路,能挨著這樣一條公路就算交通非常方便了。
所以沿路的很多大隊都跟他們紅旗大隊一樣,把大隊部和供銷社這些設施設在挨著公路的屯子裡。
張豬毛所在的三崗屯雖然離磨盤屯有十裡地,但他們所在的奮鬥大隊大隊部卻離磨盤屯只有五裡地,就設在挨著公路的三家溝子屯。
周蘭香走到三家溝子,從公路上下來走了二、三百米的土路,就到了奮鬥大隊的大隊部。前些年公社有了燒磚廠,所有大隊的大隊部都改建成了磚瓦房,也都統一用上了玻璃窗和藍綠色的窗框。
這次周蘭香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走到大隊部門口。門沒鎖,但是她從路過的窗戶裡也沒看到屋裡有人,敲了好幾下門才有人來開門,是一個穿著打補丁的軍裝上衣,腰上扎著武裝帶的年輕小夥子。
小夥子眼睛不大個子挺高,看著也挺精神,雖然這人臉上很嚴肅,但周蘭香一點沒局促,還是衝他笑了:“這位同志,跟你打聽點事兒。”
周蘭香現在只有二十四歲,雖然這些年辛苦勞累又吃不飽,可也還沒有經歷後來那些讓她心力憔悴的糟心事,又畢竟年輕身體好,外貌並沒有損毀太多。
她本來長得就好,再加上這十多天人參野雞湯麥乳精紅糖水的滋補,眼睛明亮人也有了精神,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裡,即使穿著灰撲撲的補丁衣裳,也讓人眼前一亮。
這樣一個漂亮姑娘帶笑看著自己,小夥子臉上的嚴肅馬上消散不少,本來有點不耐煩地皺起的眉頭也松開,竟然拉開門側身讓她進去。
周蘭香原本還有點發愁,
琢磨著怎麽才能進門去,沒想到這麽輕易就進來了。 她進門沒好意思直接坐下,而是站到爐子邊烤了烤手:“謝謝你啊同志,這天說冷就冷起來了,在外面待一會兒手都凍麻了。”
小夥子拿起爐子上的冒著熱氣的水壺,往一個大大的搪瓷茶缸子裡到了大半缸子熱水放到桌子上:“坐吧,你是哪個屯子的?來大隊啥事兒?”
周蘭香大大方方走過去坐下,捧著搪瓷缸子暖手:“真是太謝謝了!我是紅星大隊磨盤屯的,聽說你們大隊供銷社來了一批新棉花,兩塊錢一斤不要票,就趕緊過來看看。到了這兒找不著供銷社了,看這屋煙囪冒煙,就過來問問,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現在棉花屬於緊俏物資,連城裡人都不是年年有票,得結婚生孩子才能給發個幾兩一斤的棉花票,農村就更難弄得著了。所以要是聽說哪裡有不要票的棉花,那肯定是瘋搶。
所以市價一塊錢一斤的棉花,周蘭香故意說了兩塊錢。就是兩塊錢,要是不要票大家也得搶起來。
小夥子眉頭又皺了起來:“有這事兒?我怎沒聽說?”
周蘭香煞有介事:“我小姑子在咱公社初中上學,聽她同學說的,說是啥國家救濟,獎勵你們大隊公糧交得多才特批的,今天棉花就到供銷社。昨兒個黑天聽說我這一大早就出門了,就怕搶不上!”
小夥子一聽也有點拿不準了,扯了扯衣服下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武裝帶:“我去隔壁供銷社問問,你在這等一會兒。”
說著就大步往出走,走到門口又回頭看周蘭香:“你是磨盤屯誰家的?”
周蘭香放下搪瓷缸子,露出臉頰一邊的一個小酒窩:“我叫周蘭香,是磨盤屯周青松的妹子,周青山他二姐。”她潛意識裡已經跟王家劃清界限,也不願意提父母,現在她就是她哥的妹妹,小山和韓進的姐姐。
小夥子仔細看了她一眼,眉頭徹底舒展開來,看她的目光有點複雜:“你就是周蘭香啊。”接著往外走,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聽說過。”
沒說聽說過什麽,但是已經放心地讓周蘭香待在大隊部了。大隊部裡雖然沒啥貴重東西,可也不能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這麽待著。
這個姑娘應該是周蘭香,他已經相信了。
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聽周圍大一些的小夥子說過周蘭香,說長得特別好看,手巧聲音還好聽,他本家有個堂兄跑去磨盤屯偷偷看過,回來笑得要多傻有多傻。
雖然不知道後來堂兄為什麽沒再提過周蘭香這個名字,周圍的小夥子也不提了,但他印象還是挺深的。兩個屯子雖然離得不遠,可不是一個大隊,只要不故意打聽,也就再沒聽說過這個人了。
但他一直覺得這麽多年過去了,她肯定已經結婚生孩子,當年再漂亮現在也得變成每天喂豬給孩子洗尿褯子的邋遢婦女了。
可是看著眼前這個漂亮大方的姑娘,他覺得周蘭香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眼睛大大的,眼裡黑白分明清澈得像山裡沒人碰過的溪水,笑起來有個小酒窩,說話聲音輕輕柔柔的讓人心裡舒坦,待人也大大方方特別有禮貌,怪不得堂兄看過人家笑得那麽傻。
不過她確實結婚了,沒聽她剛才說小姑子嗎。
小夥子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去隔壁供銷社打聽去了。
周蘭香趕緊起身往大隊部靠裡間的辦公室走,剛才進院子她就從窗戶看好了,隔壁辦公室一張桌子上有信件。
她把兜裡的一封舉報信放到桌子上的一疊報紙、信件中間,怕被人夾帶走,又抽一半露出“舉報信”三個字才放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