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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暫代榆林知府的李序南進宮面聖。
同樣接到旨意的,還有翰林院侍讀仲逸。
與李序南早有安排不同,仲逸是當日得到口諭,傳旨之人到翰林院時,他正與同僚費思應等人說著話。
翰林院即將有一次遴選活動,主要針對庶吉士的選拔,與以往不同,此次評選由翰林院內部先進行,擬定初步名單後,報朝廷核準。
不用說,如果不出意外,翰林院內部的名單將是最終名單,至少也是不離十。
掌院學士不願得罪人,便將這個任務下發到侍讀學士、侍講學士,甚至侍讀、侍講這一層。
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翰林院品階不高,就連掌院學士也只是個正五品,但這裡邊的人,大多還是有些來頭的。
拋開像費思應這樣的,有個在禮部當郎中的老爹不說,其他人在六部九卿的靠山不在少數。
此外,還有學生與老師之名、同鄉之情,也是得罪不起。
翰林院掌院學士將這個燙手山芋交給了下邊,只要下邊報上來,他就全部核準,如此一來,即便有人問起,他也有了個托詞。
仲逸身為翰林院侍讀,後面沒有“學士”二字,自然品階與地位也就差了些。
但即便如此,還是給他交了任務,掌院學士真是有些不厚道。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此事一旦傳開,翰林院立刻就不淡定了。
翰林院內部更熱鬧,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除了老爹,費思應首先找到的,當然就是國子監的同窗、翰林院侍讀仲大人了。
“我雙手讚成,至於其他人,就看你費兄的本事了”。
仲逸望望窗外,程默立刻領會,他端起茶壺,笑眯眯道“仲大人,進宮面聖的時間到了,諸位大人就由小的來伺候吧”。
這話說的,就是個“逐客令”。
眾人紛紛站立,施禮道“仲大人先忙,面聖是大事,可耽誤不得”。
再次寒暄幾句,大家也就散夥了。
……
“仲大人,你稍後,李大人正聆聽聖訓,下一個傳喚你”。
內侍太監見到仲逸後,急忙迎了上去
司禮監事、總督東廠黃錦在一旁侍奉,對他而言,李序南還是比較陌生的,在此之前,他從未單獨面聖。
相比而言,仲逸面聖的機會則多了些,僅是黃錦本人就見過好幾次,上次在宛平縣被人陷害,進了刑部大牢,也是黃錦說了幾句公道話,也算是個厚道的人。
相比其他管事大太監,黃錦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懂的收斂,能自我約束,身在這樣的位置,做到這一點,已經相當不錯了。
“仲大人,裡邊請”。
黃錦親自為仲逸領路,二人還簡單的寒暄幾句。
“仲侍讀,聖上最近剛剛靜修結束,龍體要緊,差事上的事兒,還要靠內閣及諸位大人多操勞,剩下的事兒……”。
黃錦說的再清楚不過皇帝龍體欠安,待會兒面聖的時候,就請少說兩句吧。
仲逸頻頻點頭,自然是領會了這位皇帝大伴的意思,只是應承歸應承,可他心裡卻犯了嘀咕皇帝不說結束,我一個小小的六品侍讀,能說結束嗎?
看看再說吧,好在李序南還在裡邊。
“你們二人應該見過了吧?西北榆林府的事兒,你應該都知曉了吧?當時,你們可都在榆林府”。
一個大大的圓盤上,朱厚熜正穩穩坐於中間,如同正在修煉之人,即將開始運作。
很明顯,之所以將李序南與仲逸同時叫來,自然是因為當初二人同時去過榆林府,李序南是去赴任,仲逸則是去明察暗訪,為了三邊鎮大煤礦的事兒。
而榆林府調整耕地、改良農田、荒草畜牧、農閑時發展副業的舉措,也是仲逸當初建議的。
身為榆林府的代知府,李序南實際上就是個執行者。
如今,一年結束,探索也初有成效,李序南回京複命,仲逸自然也要說句話了。
仲逸微微上前,施禮道“李大人回京後,微臣與他倒是見過一面,對榆林府之事,大多已知曉”。
“那你說說看,這樣的新舉措,到底如何?若是在其他州府縣推廣開來,是否可行?”。
類似的問題,朱厚熜已向李序南問過。
當時,李序南的答覆是第一年,即便見了成效,也不是很明顯,沒有三年五載的,恐怕難以成氣候。
這話說的在理,莫說別的,僅是百姓們適應這樣新的環境和耕作方式,就需要一個過程。
看來,朱厚熜確實有些著急了。
不管是基於自己身子不適的緣故,還是社稷安危的迫切性,他更願看到一個明顯的效果,而且是很好的效果、全民的效果。
對一個帝王而言,他的眼裡,從來都不是一個州府縣,甚至於幾個布政使司。
可是,這話,又該怎麽說呢?
“啟稟萬歲,恕微臣直言萬事開頭難,而且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思量片刻,仲逸便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道“北方種谷、南方插稻,栽樹要幼苗、養魚離不開水,天時地利,各有不同,難以一概而論,也從來不會有一個地方的經驗,能得到所有地方普遍效仿,更不能完全適應所有地方”。
咳咳,微微一個提醒,黃錦在一旁稍稍動了一下,算是張嘴說話了。
暗示之意,再明白不過不要把話題扯遠了,同時也要注意會用詞。對臣子而言,與聖上說話,無論多麽深刻、有理的建議,那也僅僅是個建議而已。
采不采納,只是天子一句話的意思,千萬不能將所謂的大道理,弄得像先生教導學生一樣。
如果是那樣,就是天大的事兒、聖人之言,恐怕也得不到回應,莫說是讚許了。
黃錦,不愧是打小就在皇帝侍候的人,察言觀色、所見不凡,不得不服。
同樣的感覺,也讓一旁的李序南看出端倪,他不由的向仲逸投來短暫的目光聽黃公公的吧。
人與人之間,尤其是比較熟悉的那種,交流的方式都有一種固定的默契,有的人喜歡開門見山,有的人喜歡說一句、品三句。
留下半句,還要讓你回味無窮。
同理,因身份、年紀、經歷及所處環境的不同,同樣一件事,也會有多種表達,有時可以就事論事,而有的時候,則需要委婉一點。
眼下的身份再明白不過一個為君,一個為臣,君,是真正一言九鼎的帝王,而臣,則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微臣”。
這一層,李序南能看的出來,黃錦雖然知道仲逸有時‘不安套路出牌’,但當下之際,還是要適可為止。
不過,他們還是看錯了,也想錯了。
不是黃錦的境界不夠,也非李序南還是那個書生氣的‘愣頭青’。
朱厚熜,本就是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縱觀他的一生,從起初整頓朝務、雷厲風行,到後期一心佛道、閉關修煉,簡直判若兩人。
帝王,竟能做到如此近乎於荒誕之事,簡直不可思議。
好在,他還能將大事緊緊攥在手中。
但,不可思議的事兒就是發生了,而且就在眼前。
“如你所言,僅是榆林府就耗時三五年,然後換個州府,再來他三五年,這裡不行,那裡也不妥,照此下去,沒有個百十年,怕是不成了”。
朱厚熜睜開雙目,目視前方,而後又微微閉上雙眼既然是這樣,那就什麽也別幹了,一輩子也做不成一件事。
“嗯”,一個簡短的顫抖,黃錦不知該說什麽,他隻得走到火爐旁,挑挑火星。
李序南更是不知所措皇帝之言,明顯有所暗指,嫌時間太長,沒有魄力。
可是,這話到底是說給李序南聽呢?還是正在‘面聖’的仲逸呢?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兩個人都有所指。
仲逸卻並不慌亂,他只是順著方才的話繼續道“萬歲息怒,微臣所言並非久拖不決,而是在方法上有所調整,若方法得當,無論南北、無論農田、水利,皆可實行”。
屋內再次一陣沉默。
此刻,能開口的,只有朱厚熜和仲逸。
看似‘話不投機’,實際上才剛剛開始。
距離火爐最近,然而黃錦此刻的心裡卻拔涼拔涼的原本打算是一次簡單的面聖,現在看來,一時半會是結束不了。
果真是不按套路出牌,見兩個五品、六品的小官,有時比六部尚書、內閣輔臣都用時之久。
“微臣建議由戶部牽頭,吏部、刑部、工部協同,各地詳情,包括農田、荒地、水利、畜牧、副業,進行一次大調整,根據各地實際情況,統一采取措施,實行新舉措,對執行不利、陽奉陰違者,予以嚴懲”。
仲逸一字一句道“具體細節,要會同地方知縣、縣丞,甚至當地老農、村民,掌握真實情況後,統一由朝廷下旨執行”。
如此一說,朱厚熜的臉色緩和了許多,竟然不時的微微點點頭。
僅此一項,黃錦心中長長舒口氣這個仲侍讀,簡直就是能掐會算,每次見皇帝,都有個不錯的結果。
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打算。
對黃錦而言,地方衙門的差事與他關系不大,他也無需操那個心。只要將皇帝伺候好,就是最大的功勞。
“那你說說,是不是對各地的知府、知州、知縣等進行一次大的調整?”。
朱厚熜微微向李序南望望,繼續向仲逸說道“他這個知府,還需不需要繼續留下榆林府?”。
這話?皇帝任命人,需要問這兩個‘微臣’嗎?
時而糊塗,事兒清楚,這大概就是朱厚熜的特點之一吧。
未等仲逸開口,李序南急忙跪拜道“啟稟聖上,微臣存留,全憑聖裁,只要能辦好差事,微臣個人絕無半點怨言”。
這個話題,終於還是來了。
仲逸與李序南心中再明白不過或許,就是在接下來很短的時間內,皇帝一句話,將決定李序南的命運。
既然問到了,還是要回答的。
“微臣以為,既然李大人在榆林府任上已有一年之久,當地的風土民情、農田水利,他已十分熟悉,今年又是第一年實行新舉措,無論從銜接性、可行而言,他都應繼續留在榆林府的任上”。
這一刻,仲逸已經忘了那晚與樊文予、李序南敘舊時,所說過的話了。
從私交而言,李序南留在京城,最好是做到戶部郎中,那便是最好的了,若到榆林府,雖然知府也是一方父母官,但畢竟遠離京城,西北荒涼,下次進京,就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當然,還有一點不得不提李序南這個知府,還是‘暫時’的。
顯然,不能為了私交而忘了大義。
“就這樣吧,今日先到這裡”。
朱厚熜微微動動身子,有些疲憊道“讓內閣會同六部,盡快拿個章程出來,細節當然要重視。不過,事情該做的時候,還是需要些魄力的”。
“遵旨”。
黃錦如釋重負總算結束此次面聖,至於向內閣、六部的旨意,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才走一步,卻又聽到朱厚熜淡淡的說了一句“那個,仲侍讀,留一下”。
好吧,白高興了一會。
李序南跪拜,緩緩退了出去。
黃錦原本想說一句聖上注意龍體,可看看朱厚熜意猶未盡的樣子,話到嘴邊,還是算了吧。
“最近到裕王府去了嗎?”。
朱厚熜簡單的問了一句“自從東南福建抗倭戰事結束後, 咱們君臣間,還沒好好說說話呢”。
多麽熟悉的感覺,這樣的說話,才是真正的說話,與常人無異。
試問,幾人能有這份殊榮?
但仲逸此時卻感覺到朱厚熜那有些吃力的神情,明顯是藥物所致,體力不能久支。
“回萬歲的話,微臣從福建回京後,一如既往去裕王府侍讀,不敢有絲毫懈怠”。
仲逸也隻得放慢語速“微臣也想見萬歲,當面聆聽聖訓,只是聖上日理萬機,萬不敢打攪,保重龍體要緊啊”。
本是一句平常的話。
“怎麽?你聽到什麽風聲嗎?朕只是微有不適,難不成,在有的人眼裡,就要變天了?”。
朱厚熜臉色頓時不悅起來“最近,裕王府,是否有什麽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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