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坐,一起垂釣”。
原來,朱厚熜早就備了魚竿,他這是要找個陪釣的人。
那奄奄一息的魚兒,終於回到水中,仲逸總算舒了口氣。
此舉,絕非亂發慈悲心,若眼前站的是倭賊,將其置於死地是毋庸置疑的,但對一條毫無反抗力的魚兒下不了手。
還是那句話:此魚非彼魚。
“微臣還是站著吧,在翰林院都坐半天了”。
仲逸擺好魚竿,卻並未坐了下來。
他的心裡很清楚,朱厚熜行事不拘一格,有時甚至荒誕怪異,若自己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倒也罷了。
就以目前資歷,與皇帝平起平坐?
呵呵。
別的不說,不遠處的太監、侍衛,若多上那麽一嘴,不定要傳成什麽樣呢:就他,翰林院一個小小侍讀,竟與萬歲平起平坐,成何體統?
據此,又會演繹出無數種說法:看到了嗎?這位仲大人,怕是又要高升了,這樣的待遇,怕是連內閣、六部的老臣,都沒有啊……
傳言這東西,一旦傳開,就無法控制,怎麽也停不下來。
仲逸穩穩立於一旁,對自己的決定頗為滿意:快算了吧,免得再成為眾矢之的、話題中心,還是就不要這份殊榮了吧?
況且,這是不是朱厚熜本人的試探,也未曾可知。
荒誕怪異之人,行事看似無比尋常,往往他的心裡卻跟明鏡似的。
“隨你,朕不是一個刻薄之人,無關社稷、無關天下蒼生之事,偶有變通,也未嘗不可”。
朱厚熜果真沒有再繼續“平起平坐”的問題,他目視前方,卻不直視魚竿,隨意說道:“我們一起下的餌,比比看,誰先釣上來?”。
垂釣比賽?
仲逸微微道:“常言說:觀棋不語,垂釣之時亦如此,若言語不停,驚嚇水下之魚,怕是要無功而返了”。
呵呵,哈哈哈……
微微一笑,變成哈哈大笑。
朱厚熜不以為然道:“若你一直不言語,突然說出一句來,或許會把魚兒嚇跑。但若一直說個不停,用不了多久,魚兒就適應了,再說也無妨”。
精辟啊,果真語出驚人,金口玉言。
“當然,如果你一直說個不停,如突然沉默了,魚兒或許還有些不適,沒準,還會停下來看一看,想一想”。
朱厚熜笑道:“你說說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佩服、佩服,五體投地。
仲逸急忙回到:“聖上之言,至理名言、高屋建瓴,微臣受益匪淺”。
以凌雲山的名義起誓,這句“受益匪淺”,絕非違心奉承。
這魚釣的,仲逸竟突然想到:下次回到凌雲山,一定叫師父、師兄、師姐,還有衛叔叔,一起垂釣……
“是魚,就要吃餌,但在吃餌之前,魚兒首先要確定周圍是否安全。只是,這個安全與否,皆是來自魚兒自身的判斷”。
朱厚熜繼續道:“有的時候,魚餌外布滿陷阱,但只要它認為安全,還是會咬下去。反之,即便一塊好餌料,已脫離魚鉤,可放心大膽的吃,但一陣風吹過,它卻認為不安全”。
就在這一刻,仲逸心中總算是明白了:看來,皇帝是要借垂釣這個話題,一直說下去了。
這魚釣的,自己在榆林府三個月的奔波,竟全系一支魚竿和水下的魚兒了。
可是,這不是更有意思嗎?
我喜歡。
“說說看,榆林府那些官吏,為何敢明目張膽增加稅賦名目,加重征稅?大煤礦那些惡人,又為何敢私自對苦力動刑、草菅人命?”。
朱厚熜將魚竿放於支架上,用布巾擦擦手,端起一杯茶,輕輕呷了一口,而後繼續道:“你剛從西北回來,想必對那裡的情況更為熟悉”。
剛從西北回來不假,不過,仲逸決定現學現賣,就在這垂釣上做文章。
他想了想,直言道:“微臣以為,無論官吏加稅、惡人對苦力用刑,他們認為這樣做很安全,沒有人會查,更無人可管”。
現學現賣,有很多好處,比如由此看出:你舉一反三、反應敏捷,更能使交談有連貫性。
當然,還有一個更明顯的好處:說明你認真傾聽了。
說的再好,還得要面對會聽的人。
否則,說的再好,也白瞎、扯淡。
呵呵,朱厚熜笑道:“那你再說說,他們為什麽覺得,這樣做很安全?”。
“微臣認為,他們必是仗身後勢力足夠強大,足以讓他們肆無忌憚”。
仲逸慢慢的說道:“當然,這都是他們自認為的安全”。
果真學的夠快,這垂釣越來越有意思了。
這時,朱厚熜卻再次拿起魚竿:“再猜猜看,今日垂釣,我們誰先會釣上魚兒來?”。
拋開方才高論不說,但就垂釣本身而言,還真不好說。
同樣的池塘,同樣的魚竿,同樣坐在這裡,同樣說著話。
“萬歲,微臣覺得,若單純說垂釣,這樣的比賽,比的是運氣”。
仲逸笑道:“微臣的運氣,向來不怎麽好”。
“運氣?”。
朱厚熜大笑一聲,雙手再次使力,水花四濺,片刻間,石板上,一條魚,大魚,又活蹦亂跳的。
仲逸仔細瞅了一眼,心裡不由的嘀咕起來:看這模樣,不會是剛才放回去的那條吧?
這時, 一旁的太監立刻上前,將魚兒放入水桶,為朱厚熜換了一杯熱茶,而後又退了下去。
不釣了,仲逸想著:水中突然被釣走這麽一條,其他的魚兒,絕不會覺得‘安全’了。
“哎,你先不要著急嘛”。
見仲逸正欲放回魚竿,朱厚熜卻笑道:“魚兒,有的時候像人,沒準,就有那麽一兩條膽大的,恰恰以為剛釣走一條,短期之內,不會再有垂釣者,反而更安全了”。
這話說的,簡直要跪拜了。
這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冒了出來:皇帝的魚餌,是不是加了什麽特殊的料?一會的功夫,都釣了兩條。
呵呵,看來這位仲侍讀,還是玩心不減。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
或許,在朱厚熜眼裡,仲逸就是一個初入仕途的年輕人。故此,也允許他偶爾小小的‘放肆’一下。
“官他呢,釣吧,本大人今日一定要釣上一條:大大的大魚來”。
仲逸心中暗暗道:‘既然皇帝先釣上來,我也就無須再有什麽顧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