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希伯恩二世懂得戰爭嗎——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
先,西海岸人眼裡的戰爭,和帝國眼裡的戰爭是兩碼事。即便是西瓦利耶這樣的西海岸地方豪強,與周邊馬克西米連之類的王國起衝突,西瓦利耶史學家津津樂道的某某千人規模“大型戰役”,換到了奧托洛或者帕德羅西的話,他們只會將其稱之為“邊境衝突”,連真正的戰爭都算不上。
而類似於西瓦利耶折戟沉沙的艾卡斯塔戰役,這樣出動了上萬兵力的重大戰爭對於帝國而言,也只能算是常規戰爭——重要性當然存在,但不至於像是西瓦利耶那樣一經戰敗就一蹶不振。
往深處前去追究的話,西瓦利耶在艾卡斯塔戰敗之後就陷入混亂,其根本原因還在於戰前就過分重視騎兵。傳統的西瓦利耶式觀點認為只要擁有騎兵就可以戰勝一切,因而上到國王下到領主所采取的也都是少數精英政策。他們只在乎也隻培養貴族騎兵,這在單場戰役當中的強勢是可以預見的。但一旦面臨多線作戰,兵力不足的缺陷就會敗露,並且,自艾卡斯塔一戰西瓦利耶萬人騎兵團滅,這個完全依賴於騎兵的王國,其軍隊也已然名存實亡。
不留情面地說,西海岸人的戰爭完全就是一片混亂隨性而為,不考慮客觀因素也不從其他國家那裡學習先進思想,只知道一味地利用慣性思維。若是在一件事情上面擁有優勢的話,那麽其他一切都可以忽略。這種思想這種戰爭談不上專業和有序,它更像是撞了大運的結果,所以勝利自然也無法複製。而作為西海岸人出生,作為西海岸人成長,擅長於這種形態的戰爭的亞希伯恩二世。
既懂得戰爭,又對戰爭一無所知。
他之所以能夠如此順暢又快地擊潰北方軍,僅僅是因為所指揮的軍隊人數更多。他不懂得戰術和戰略,即便曾經閱讀過類似的書籍,真正要指揮這麽龐大的一支軍隊,亞希伯恩二世能夠做到的也就只是強權壓製,命令他們不停逼近。不論是後勤補給還是治療傷員統馭部隊,一切的事務都沒有任何人負責,貴族們還勉強說得過去,民兵基本上就是自生自滅的狀態,南方聯軍僅僅是因為人數更多所以才取得了勝利,並且一勝再勝,連戰連勝。
正如同其他朝不保夕的西海岸貴族們一樣,亞希伯恩二世的眼光也是短淺而又狹隘的,隻注重眼前的利益而無法考慮長遠。而他也習慣了這種看待世界的方式,,並且並不認為自己需要進行任何的改變。
——因為,他不是勝利了嗎?
不需要改變,是因為這種方式一直以來都行得通。
不需要改變,是因為他們從未遭受過真正的滅頂之災。
以貴族之身而自豪,認為自己享受的一切權利都是理所當然的亞文內拉南方貴族們,今天也依然昂挺胸,高頭大馬衣甲鮮亮。
“看!那不可一世的奧托洛帝國,號稱世界一流強國所派遣的重步兵都慘遭團滅的敵人,在我們的鐵蹄下無力抵抗,節節敗退!”
“看!那將自己誇上蒼天,說得仿佛乃是拉曼帝國開國皇帝再世一般的叛臣賊子。如今隻得倉皇逃竄,如同那見了貓的老鼠,見了龍的豺狼!”
在空前爆棚的自信心催促下,南方聯軍的貴族們甚至開始質疑起愛德華王子之前於艾卡斯塔擊敗西瓦利耶的事跡——“那肯定只不過是巧合與運氣。”,他們這樣說著,全然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完全可以套用在他們自己的身上。
南方聯軍依然在推進,內拉森林走廊前方的道路已經越來越寬闊。他們就快要走出這片區域了,接下去的目標是奪回多爾多涅——戰利品該如何分配,之前被那些家夥盜竊焚燒的份必須奪回來才行。貴族們在私底下開始這樣計謀著,全然不在乎多爾多涅當中更多的只是與這場戰役無關的平民。
悄悄地,靜靜地,如同逐漸成型的暴風,某個因素出現了。
貴族們沒有注意到,也不會去在乎,他們只是一心想著奪回多爾多涅以後可以得到的戰利品。
一切的轉折,開始於7月17日的這天中午。
從7月初開始就不停地被擊敗打散的北方軍,其散兵遊勇在內拉森林走廊沿途佔據了不少據點。由於領地駐扎的騎士和軍士要麽一早投奔亞希伯恩二世要麽加入北方軍的緣故,內拉森林走廊林立的這些騎士堡變成了無人空城,正好可以被逃逸的北方軍殘兵所使用。
南方聯軍整個七月上半月都緊追不放,那些叛逃了北方軍的難民和下級傭兵即便想要逃跑也沒有地方可逃。隱蔽性較好的內拉森林崎嶇難行,而內拉森林走廊部分平穩的道路,人的腳力又無法與南方聯軍的騎兵相媲美。機緣巧合之下,這些原本試圖保命而脫離了愛德華他們指揮的人,反而成為了這場決勝戰役當中的最初犧牲者。
他們所佔領的騎士堡一個接著一個被輕易地攻破,而間接與北方軍大部隊的短暫交鋒也總是以南方聯軍的勝利告終。一切看起來都水到渠成——
——直到現在。
“啪!——咻嗚嗚——奪——”
髒兮兮的臉龐上扭曲的頭和胡須纏在一塊兒,額頭正中一箭的這名南方聯軍的民兵松開了手中的棍棒,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給老子過來,過來,我們這裡缺人,快過來!蠢豬!”不同於北方軍擁有訓練有素的軍士,南方聯軍的貴族們不屑於去做這事情,所以他們隨便指派了幾個農民作為小隊的領導。而就連貴族們自己都對戰爭一無所知,你自然也不要指望這些民兵百夫長,能夠明白一些什麽戰術要點。
——叫誰過來?過來哪裡?是誰在喊話?
混亂的戰場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因此軍令的傳達當中“方位”和“人物”這樣基本信息是必須包含的,但農民們並不知曉這些,他們只是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呼喊的對象知道自己喊的是對方,也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他只在心裡頭想完全沒說出口的那個“過來”的地點是在哪兒。
而這也正是混亂產生的原因之一。
“咻——奪——”“咳——該嘶——”對手顯示出了和前幾天那些對手截然不同的素養。
盡管只是一個並不懂得指揮的民兵百夫長,在戰場上大聲嚷嚷仍舊是一個危險的選擇。
南方聯軍這支圍攻騎士堡的先頭民兵部隊,卡在了這個小小的湖邊堡壘下方,他們陷入了混亂。而不論他們的對手是誰——對方樂於瞧見這種混亂持續下去。
他們的箭矢精準而又致命,在混亂的戰場當中準確地點殺了那些開口說話試圖重新恢復秩序或者傳達指令的人,而除了這些精準的死神以外還有其他一些人則射出稀啦啦的箭矢令農民們躲得屁滾尿流。除了第一波和第二波還算擁有一定秩序的攻擊他們以強大的箭雨進行打擊以外,余下的這數個小時裡頭,踩踏和擠壓以及武器的誤傷造成的南方聯軍民兵的死亡人數,要遠遠過被箭矢殺死的人。
“卡住了?!”“嗚咿——是、是的,陛下——”戰戰兢兢前來匯報的一位騎士因為亞希伯恩二世的暴怒而不成器地嚇得叫了出來,他用顫抖的聲音這樣匯報道,同時在心裡頭詛咒著那位負責前線的他的領主因為畏懼國王而把自己送出來當替死鬼這件事。
“你們打了多久。”亞希伯恩二世坐在椅子上,高高在上地向下望著他。他沒有脾氣,甚至就連之前高亢的聲調都重新回歸了平靜,但這並不使得騎士內心的緊張感有任何減少,因為這位國王在這半個月裡頭已經殺了兩位伯爵三位子爵和過二十名騎士——這幾乎是一個公爵領裡頭絕大多數排得上頭面的貴族——只因他們與他意見不合。
這些人多數都出自於死去的代哈特大公有所牽連的內拉森林走廊南部領地,而在國王掌握了大公的軍隊以後,其他的那些貴族也樂於看到這一派系的人作為擋箭牌承擔下國王所有的憤怒。而並沒有出乎意料的,對亞希伯恩二世來說,派去率領那些“最可拋棄的”民兵作為前線指揮官的人——也即是騎士的上層領主——當然也是這一派系出身。
“一天——”在騎士胡思亂想的空當,亞希伯恩二世用陰沉的語調這樣開口說道:“僅僅一天,你就過來告訴我卡住了?”
“可是陛下,他們連城門都沒能靠近,就被外圍的矮牆給擋住了。”或許是死去的代哈特大公關愛人民的魂魄在作祟,騎士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一股勇氣開口朝著國王這樣說道。“那又怎麽樣了——”但亞希伯恩二世拉長了的語調絲毫沒有一絲情感:“那只是一個騎士堡,裡頭充其量能駐扎多少人?一百?一百五十?”
“你們有一萬五千人。”他左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把手,眼睛大大地張開瞪著騎士將枯瘦的大手手指指向他,用像是從牙齒縫裡呲出來一樣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別告訴我你們被卡住了。”
“陛下......我們需要投石機,不然犧牲會——”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騎士下意識地還想要反駁,但他抬起頭的一瞬間和身後某些其他派系的貴族對上了眼,另一位年輕的騎士略帶焦急地對他打著眼色。這如同一桶冷水從頭頂上澆下,令他把那會導致自己喪命的話語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垂下了頭,重重地施禮,然後轉過身朝著這深藍色王族帳篷的外頭跑去。
——
回歸到前線的這名騎士把國王的回答匯報給了自己的領主,而尚且沒能從之前失敗的攻城當中喘過氣來的民兵們,不得不拿起自己的武器再度進攻。
他們自傍晚開始起第二輪的攻擊,起初他們設法翻過了矮牆,但從矮牆跑到女牆的這段距離危險度驟然提升。借助女牆的城垛作為掩護,弓箭手們投射出了極為可怖的箭雨。而待到天空中最為明亮也最大的那一輪月亮,西芬克的魔力之月升起,黑暗為之所驅散民兵們將自己暴露無遺時。
一箭穿心,這樣快的死亡,對於他們都是一種仁慈。
像是冷血到無法感知任何,敵軍那些分明有著精準技藝的弓手們,有意地瞄準了他們的腹部以及下半身,造成了許多傷員,令本就疲憊不堪的南方聯軍民兵們在黑暗之中還必須得聆聽著遍地哀嚎。
呼喊著媽媽,哀求著救我一命之類的話語像是惡魔的輕聲細語,一丁一點地蠶食著因為疲憊而所剩無幾的士氣——而比這更殘酷的,當有人拚了命爬過矮牆跑去援救他們重傷的同伴時,弓箭手們冷酷地殺害了他,然後留著原先那個人繼續在地上哀嚎。
攻城持續到凌晨五點,因為將近24小時未能得到充足的休息,加之以巨大的恐怖。南方聯軍前線的這些民兵當中爆了小規模叛亂,但很快又被壓製了下去,還有一部分的人趁著夜色逃脫了。
一天一夜,以百倍的兵力都無法啃下這塊硬骨頭。但南方聯軍的貴族們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這僅僅只是因為國王不肯把寶貴的攻城器械拿來攻打這種小地方罷了,離了那些器械要單純用人命去填的話,耗費時間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這樣想著,待在後方,讓手下的民兵們前赴後繼地衝上去。
溝壑逐漸被填滿,外頭的矮牆和地面之間的落差也被死屍堆給堆平,人們已經可以踩著同伴的屍體直接越過第一道牆壁了——但這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在南方聯軍的第一波民兵跨過牆壁的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箭雨一瞬間連月光都給遮蔽住了,無數人的慘叫像是前一夜的重演,許多人的心理陰影就此爆即便死去也拒絕衝上去。
而意識到他們兩夜未眠已經到了極限的貴族,也終於是讓這些可憐的農民們好好地休整一會兒。
“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了,他們的箭矢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一位貴族當著農民們的面這樣討論道,仿佛那些活生生的人命最大的作用就是來消耗對方的箭矢。
他或許應該慶幸農民們聽不懂西瓦利耶語,但即便如此,那份輕佻的態度也被許多人銘記於心。
後半夜接近凌晨的時間農民們總算可以重新休息,反正事已至此,待到天亮再進攻就行。
他們這樣想著,但當曙光終於來臨,南方聯軍的民兵們咬緊牙關踩著因為高溫已經就開始臭的屍體越過矮牆時,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座空蕩蕩的堡壘。
七月澄澈的陽光下空無一物的騎士堡一覽無余,在女牆上鬼鬼祟祟的弓箭手的影子一個都沒有。
“逃跑了......他們全都,逃跑了......”打開大門進去搜查的人帶來了不出意料的結果,而待到亞希伯恩二世得知他們在這樣一個渺小卻又關鍵的騎士堡上面浪費了三天時間,卻並沒有能夠殺死任何一個敵軍時。
前線的指揮官,變成了之前那位戰戰兢兢的騎士。
至於他的領主哪去了,誰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7月2o日早晨,亞希伯恩二世所率領的南方聯軍隊伍連戰連勝的衝勢第一次被減緩了下來,而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類似的事情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畢竟。
亞希伯恩二世雖不懂得戰爭。
北方軍一方的貴族、愛德華王子、還有萊斯基大公。
以及我們的賢者先生他們這些人。
卻都是個中好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