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場外是一片平坦的沃野,沃野間有一道從上流靈植場蜿蜒而下的河溪。溪水潺潺流淌,再通過土壤澆灌出旁邊的草原,上好的岐山水培栽出兩側鬱鬱蔥蔥的柳林,到了秋天會有半人高金黃sè的油菜田。
這是岐山郡的馬兒最喜歡的一片牧野。
是岐山郡的少年們在草坪和花間成長,青年們跟心愛女子求愛的家園。是直到有一天當他們老去死去,回憶起來仍然纖塵不染的繪卷。
但是這一切,仿佛一塊jīng美的瓷盤,被人掄圓了狠狠摔碎。
沃野之上有一群人正在倉惶行走,人群混雜,有手中死死攥著孫兒的老嫗,有衣衫襤褸幾不蔽體的女人。有背負著曾經苦苦置辦些許家當的男人。有人群中半懂事年紀卻透著和年齡絕不符合悲愴表情的孩子。
人群在沉默的逃竄,他們的面容大多帶著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
天空之上傳來“嗖”“嗖”“嗖”空氣淒厲鳴叫的聲音,面對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太多人已經沒有了躲避的力氣,他們沉默的拖著無比疲累的身軀前行。
然後被從天而降的箭雨一支支shè倒!
一個老頭拖著殘疾的腳,他避開了前半生太多次的死關,但在這一刻死神卻再沒有帶著憐憫而來。一支利箭橫著從他腦袋插透,然後余勢不減帶著巨大慣xìng將他整個人從側面釘在地上。像是委頓的長條旗幟。
一個老嫗身體被長箭shè穿,被帶著撲出了丈遠,才被利箭刺地架起,僅存的生機不斷用手推著來到她身邊的孫女,以往能夠砍柴拾火燒飯的手,卻再也推不走在自己身邊身子骨僅剩皮包肉的馬尾辮小女孩。推不走她,於是這個小女孩便被隨後趕到的騎兵一刀揮掉了腦袋。
一對夫婦手拉著手沉默向前,他們從逃亡之時開始便始終這樣一路相互攙扶,相互均攤彼此的哀傷絕望,相互扶持在逃亡的路途。城中生活美滿幸福甚至時而男人還可以喝一回花酒的家庭無法體會他們那種一路走來一碗粥都要分成兩半喝的悲愴心境。他們沉默的逃命,只有一個沉默的念想,便是能兩個人一起這麽手牽著手活下去。然後男人就被一支從後刁鑽毒辣的箭透過了心臟。
女人頓時能感覺到拉著自己手的那隻手一沉,是那種極大下沉的力道。
她雙目呆滯的向前,拖了幾次,都沒法拖動自己的身體和旁邊倒下的身體。
於是她轉過頭去,疲憊到幾乎已經不可能再悲傷的雙目終於在悲痛中濕紅起來。但是她沒有反身嚎啕大哭沒有仆倒在地悲傷送葬。而是用力掙脫了緊握的手,紅著眼繼續跟著幸存的人們朝前挪動。
究竟是有怎樣的依戀愛慕才能在一起同生共死,而又到底要有怎樣的勇氣才能放開抓牢的那隻手,直面身邊人的離開,帶著他的念想獨自前行活下去。
生命在此體現出了千面不一的絕唱。
身後騎兵手持狙擊長弓,這種弓極為巨大,狙擊箭足有半人來長,發shè的力量極為恐怖,往往就是再強壯的人,也勢必被一箭釘死在地。要拉動這種弓箭,所需要的武力極為強橫,由此可見這些追兵人人實力非凡。
“城堡就在前面,趕緊過去,只要能進得城堡中,大家便得救了”
逃亡隊伍中排前的人見到城堡近在咫尺,當即像是迸發出了生命裡殘存的潛能一般,奮力朝前挪去,此時對眾人來說,岐山郡城堡就是他們救命的稻草。
逃亡人大概有數百人,而跟隨在其後追擊的騎手大概只有百十來騎,然而卻並不著急搭箭進行下一波shè擊,而是在後面玩弄似的追趕,隱隱傳來謔笑聲,“中間那個女的看上去還相當不錯,待會給我留著,旁邊那個男的先把他shè死!”
這眾隊伍最初可能有千人之眾,但歷經這群人馬的追截,沿路屠殺,到了現在,最終隻得不過寥寥兩三百人,且人數還在銳減。騎手前面的人保持不緊不慢的追截,後面的人則專找路途被長箭刺穿沒有死透的人補刀。沿途甚至扒了幾個垂死女子的衣物,jiānyín擄掠。
靈植場的壁壘之上,人人看的目眥yù裂。
楊澤登上壁壘樓牆的時候,剛剛見到逃亡的人群隊伍終於挪爬到了城堡之下。一個人涕淚橫流悲憤的望著牆面上眾人,“我們是申國人,誰知道一夜間遭到這幫凶神的洗禮,請各位施以援手!族人全要死光了!”
此時一騎繞過這些祈願的難民,趾高氣昂的來到城堡護城吊橋之前,遙望這遠近聞名的岐山靈植場,倨傲高聲道,“東正教門,大rì宗在此清剿異教眾,旁閑人等,不得乾預!洛雄你的岐山靈植場,難道想落得如此這般下場!?”
伴隨著他的話音一落,策馬上前,一刀揮出,劈下來剛才哀求喊話那人的半片腦袋。
無數疲憊到不避長箭,卻最終跋涉想要活下去的人,他們在長久被漫長戲弄屠殺的道路上面,小心翼翼經過這片最終還是被自己髒汙的血跡玷汙的草原,遙望到城堡的時候。原本以為求生的希望近在咫尺。
但是卻被這一番公然的jǐng告喊話,卻讓他們最後的這點希望都如那一刀的慘烈般腰斬。他們最終還是不得不面對生命裡最可怕恐懼的來臨,男人老人們會被劈得身軀不全,女人會被yín辱至死。強大的敵人會像是玩弄羔羊一樣一分寸一分寸的讓他們體會到什麽是最屈辱的痛苦和死亡。而這一直以來這都是他們的強項,樂此不疲。
原本沉默朝著城堡前行的人們,在最終知道自己免不了死路一條的時候,他們原本疲累到面對利箭也不願去閃避的身體,此時卻充滿了無窮無盡求生的勇氣。他們突然發狂似得朝身旁的大rì宗騎手撲上去,爆發出最後的生命潛能。有些人當場被剁成肉泥,但有些人還是將一些騎手拖下馬來,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撕咬對方的耳朵,眼睛,。
頓時慘叫聲響徹不停。
大rì宗眾騎手驚怒之下,連連毫不留情發shè手中的弓箭,不斷有人被當場shè殺,但這群被凌辱玩弄虐殺到了死地的人群,最終爆發出了驚人的反擊,不少騎手被他們拖入人群裡,但相應也激起了這些向來狠戾收割人命宛如豬仔般人物的凶xìng,立即有大批人被shè倒被長刀砍成兩半。
這一慘況映入靈植場人們眼睛裡面,像是千萬把刀子錐著眼珠一樣的刺痛。
楊澤心臟像燒刀子一樣火辣,雙目泛紅,卻極端反常的冷靜,“放下吊橋,讓他們進來。”
“使不得啊!”植場的大執事痛呼失聲,“那帶隊的名叫曹極,乃是大rì宗宗門持法使!一貫在大rì宗執行鏟除異己的任務,如果公然相幫這些被認定異教眾的人,只怕明rì這岐山植場,就宣告不保了!尊者請念在我岐山郡上上下下數萬條人命,萬萬不可啊!”
就算大rì宗再如何壓榨對岐山靈植場步步緊逼,至少雙方並未公然撕破臉皮。就像是知道有一條狼瞅上了自己想要吃掉自身,面對他侵入地盤一步步催逼壓迫,至少還沒有正式決裂之前,岐山靈植場仍然不能輕舉妄動,以免被對方拿捏到口實,露出猙獰獠牙撕咬過來。
大rì宗就像是一條貪婪不知盡頭的狼,而狼的背後則是已經不能用貪婪來形容的東正教門。
從岐山郡人的角度,就算知道對方覬覦自身的產業,就算知道對方的胃口是要把這些財富納為己有。
但他們仍然認為,今rì憤怒的退半步,明rì再憤怒的退半步,不讓對方拿到口實,那麽面對朗朗乾坤,對方總不可能狼心狗肺的公然殺戮強取,那將至天下人xìng道理於何處?
所以寧可退後犧牲些許靈植場百年積蓄下來的尊嚴,所以寧可退後面對下方jiānyín擄掠絞肉場般的屠殺犧牲某些原則。對方總會止步,對方總會到道理站不住腳的那一刻。
所以大rì宗諸眾正是清楚此時靈植場眾人上上下下的想法,他們見慣了人類的yīn暗面,知道人類面對恐懼面對強權的時候會有怎樣的心態,他們自來便是cāo縱人心的大師。所以他們可以盡情如看待宰羔羊高高在上的野狼般佻視城牆上的靈植場諸人。獰笑陣陣,並內心蠢蠢yù動的思量:似乎這處岐山郡郡邑主洛雄的夫人,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他們一來殺戮yín辱了這些異教眾皮膚粗糙髒汙的女人,早索然無味,殺得索然無味。只有東正教門那些教宗長老們才知道,玩弄鞭撻失陷之地的名門貴女的身子,那是怎樣一種令靈魂都顫栗的體會。正符合東正教門靈修的那種無上體驗。
所以他們在血脈賁張中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大rì宗清剿異教眾,但有乾預,殺無赦!”看到城牆上面的異動,大rì宗的騎手再度獰聲高喝,若不是宗門之上早有交代這岐山郡遲早會成為眾人為所yù為的地方,他們更願意用手中的刀和長箭轉向城堡,衝殺這處早已經很扎眼的植場,遠比虐殺眼前這群難民有趣得多。區別在於大rì宗什麽時候,將這岐山郡中人定義為異教眾。
“殺你媽!”
伴隨著這聲震呼,下方正對難民展開收尾屠戮的眾多騎手,甚至覺得在馬上不方便下馬來長刀揮劈的眾人,立即滯了滯。
然後他們看到城牆之上,一道黑影拔空而起,然後再半空一個換氣轉折,唰然掠下高達五丈的堡牆。一柄黝黑但透著古樸殺伐之氣的黑劍,瞬間劈開了剛才喊話那名騎手的喉嚨。他臉上的猙獰表情還定格原處,而眼睛裡卻滿是不可置信。
他算是這群騎手之中武力靠前的人物,剛才看到這道黑影跳起,寒芒閃過,已經下意識的避開,但即便以他的反應,也最終沒有避開這一劍。若不是親眼所見,依他平生見識,還不相信有人的劍快到了這樣的地步。
楊澤持劍落地,喊話騎手急速失去生命力的身子才斜空墜落下來。落地的那一刻,楊澤已經持劍朝大隊騎手奔撲過去。沒有半句廢話,沉默的寒芒,伴隨著強大的氣場,朝大rì宗諸人狂飆的劈斬過去。
這是一場殺戮。
只有強者才配對弱者用殺戮這個詞,就像是這群騎兵對這群異教難民所做的一樣。
楊澤不想跟這群人有太多廢話,若要讓對方為眼前這一切交代,便用命來交代!
剛剛舉起刀要朝護住懷中孩子母子迎頭劈下去的人。剛剛從一個男子腹中拔出利器來的人。剛剛搭弓將一難民四肢shè釘在地上的人。在楊澤錯身而過之時,喉嚨就傳出肌肉被猛烈撕開割破的聲響。眼睜睜看著自己體腔內的熱血噴湧而出。最後才倒斃在地。
直到楊澤一連殺掉十二三人。眾大漢才迅速反應過來,當即也被激起凶xìng,紛紛出刀。那些刁鑽的刀法全是斬肢裂臂的yīn損路線,看來被楊澤殺紅了眼,勢必要將這個膽敢出面挑釁大rì宗的人,斬斷手腳,然後有幾百種辦法將他慢慢折磨生不如死。
但他們最終估錯了對手。這個人明顯於他們在這附近橫行時所遇到的對手不太一樣。
古濯在楊澤手中,立即幻化成遊動的黑龍。所過之處,無人能擋其一劍。
這些都是大rì宗門存意境界的好手,任何一個身手都絕對不俗,甚至有些還達到地玄修為。
但只見楊澤運劍彈身而起,一連在七個人長刀上彈劈,每劈中一人,便借著刀劍碰撞腳不沾地,極為詭異的轉折斜飛。
七個人明明擋住了他一劍,但卻如遭雷擊,雷霆灌體的真氣迅速將其內腑震成一團肉泥。七人倒地之時,已然沒有了呼吸。
楊澤殺入淬不及防的眾人之中,劍氣四溢,砰砰砰!擊體之聲不住傳出,無數人噴著血匝飛出去。楊澤像是一塊極為堅硬的石頭,以極強的力量,炸入了稀泥之中,人便如同飛濺的泥點一般,碰者即飛,沾者斃命!威勢像是重錘擊打在人心之上,氣勢稍弱的,當即已經連站穩都是困難的事情。
“在下大rì宗曹極,閣下何人!?可知今rì闖下滔天大禍!我東正教門,必然誓死誅殺於你!”
曹極怒目而斥,驚惶中手持一柄靈紋骨矛直戳朝他高速逼近的楊澤。實則早已膽寒,這一擊已經是凝聚畢生功力。
身為二階靈器的靈紋骨矛和楊澤古濯黑劍金鐵交擊,曹極臉sè立時變得駭然起來!
駭然的並不是這一擊被楊澤迅速瓦解催迫,而是真氣居然毫無阻礙的衝入對方黑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但卻並未傳遞朝對方肉身噴發造成巨大破壞,而是沿黑劍遊走一圈,居然原封不動朝他的骨矛襲來。更為可怕的是,這個時候對方的真氣才雄兵萬甲的尾隨而至!
碰!得勁氣擊爆聲中。
曹極噔噔噔後退三步。手中靈紋骨矛寸寸斷裂。他立足半晌,突然猛噴出一口汙血,隱隱能見到其一些碎損的髒器。可以知道此時他通身內部,無異於經歷了一場爆炸。
隨後就那麽仰頭倒地!
楊澤持劍而立,身後已經倒了接近半數的大rì宗人馬。剩下的人或殘或傷,此時仿佛身份倒轉,剛才的趾高氣昂變得宛如難民,驚恐的面對著眼前這個強大到讓他們顫栗的修行者。
身後城堡中的大執事已經臉sè慘然一片,“這可怎麽辦完了,這可怎麽辦”隨即仿佛想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從癱軟在地一躍而起,指向遠處的楊澤,臉sè驚恐的喊道,“是他,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和我們岐山無關,把他交出去哈,場主不要聲張,我們要以英雄之禮來對待他”隨即他的臉變得極為yīn暗猙獰,“然後再另派人去告密,告訴大rì宗,人被我們穩住了,只需要盡起全宗好手,知會東正教門聖地,就可以把他捉拿,哈,哈哈岐山保住了”
洛雄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提到面前,抬手就是“啪!”“啪!”兩道無比響亮的耳光。扇得他的臉高高腫起,頭暈目眩。
洛雄隨後一把將他推向植場眾武士,沉聲喝道,“立即把這個無比愚蠢的人給我關起來,嚴加看守!”
洛雄目光望向場外,抽出腰間的佩劍。
意識到他要做什麽的周圍眾人頓時痛呼出聲,“場主!”“場主!”
洛雄努力抑製此刻被此景和楊澤在場上那柄索命黑劍帶來的心情巨大激蕩,轉身無比凝重的望向眾人一張張擔憂驚恐畏懼害怕的面容,道,“諸位,你們不要忘記了,大rì宗這些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麽勾當!小六,你的父親是怎麽死的,你還記得嗎?”
叫做小六的青年武士當然知道,他的父親就是上趟植場對外被劫持物資的押運者之一,最後被發現曝屍荒野。只有親眼見到最親近的人,以這樣與世長辭的模樣殘忍展露在自己面前,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心酸。在這之後,大rì宗便遞來了jǐng告函,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自然呼之yù出。
而大rì宗此舉,當然是要岐山郡沉不住氣。當然,若是這一次他們忍過去了,那麽接下來,再接下來,還有更多更難以讓人接受的後著,陸續有來,直到靈植場最後的一絲底線都被戳破。大rì宗將不費吹灰之力將他們打為異教眾,然後將這裡再變成一個殺戮場。
洛雄雙目含著無比悲憤,“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大家太天真了!我們太天真了。狼不會因為你割了一塊肉,從而知足感激退舍的!他們的目標是我們老祖宗的百年基業!是我們靈植場的女人,不要忘了我們曾經供給申國和呂國物資,東正教門將申國和呂國定義為異教國,那麽我們遲早會被以這樣的名頭,冠以異教眾的身份!那就是我們靈植場的末rì了!”
“不會的”,“怎麽可能”人們搖頭,但最後悲哀的發現,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一些人更想到了自己有朝一rì會成為下方難民的那般境遇,當即奪了心神一般恍惚絕望。悲愴含淚。
洛雄最後的眼神, 落在了下方沃野那個擋者披靡的身影之上,“事到如今我們唯一可以仰仗的,也只有一個人了!”
洛雄持劍,落下城樓去,“岐山男兒們,打開城門,放人進來,其他人,給我殺出去,不要走脫一個!”
“殺!”壁壘上。
“殺!”城牆邊。
“殺!”堡壘演武場。各處集結的岐山武者,齊刷刷舉起手中的武器,雙目嗜血般通紅。轟然出聲!
令人腳軟的聲音響起,無數早已經被楊澤殺得心驚膽顫的殘存大rì宗人眾,看到城堡吊橋的塔樓上,悲憤的武士奮力搖動機括“嘎嘎嘎”降下護城河吊橋。城門緩緩洞開。
無數岐山武者打扮的人cháo,在場主洛雄手持jīng鋼劍的帶領下,衝鋒而出!
這是沃野千裡鳥語花香的岐山郡百年來,最唯美的一副繪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