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老爺子得道升天,出殯在即,尤氏全權理喪,必須得理出一個頭緒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乃是寧國府中的風俗。
尤氏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於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來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尤氏正與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聽覷。只聽尤氏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
一時看完,尤氏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裡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乾。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劄,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後按我的定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於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描賠。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鍾表,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鍾。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罷,又吩咐按數發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夥: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
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隻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免除了。
尤氏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賈珍又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命人送來勸食。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尤氏。那尤氏不畏勤勞,天天於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穿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
十分熱鬧。 那尤氏必知今日人客不少,歇宿一夜,至寅正,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吃了兩口奶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尤氏出至廳前,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
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尤氏吩咐得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尤氏坐了,放聲大哭。於是裡外男女上下,見尤氏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這日伴宿之夕,裡面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於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尤氏一人周全承應。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熱鬧,自不用說的。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一應執事陳設,皆系現趕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豔奪目。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之孫世襲一等子石光珠。這六家與寧、榮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
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之夫人,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鯤,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
余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
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余十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裡遠。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 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
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近聞寧國府敬老爺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扎,同賈赦、賈政,以及賈寶玉四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
只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
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累蒙郡駕下臨,何以克當。”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畢,複身又來謝恩。
賈赦、賈政攜賈珍、寶玉一齊謝過,並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車而進也?“賈赦等見他執意不從,隻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方讓水溶回輿去了。
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和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奔鐵檻寺大路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