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府裡突然變得冷清了許多。原來,宮裡老太妃薨了,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她們有誥命在身,因此賈母及邢、王二夫人乃至珍大嫂子尤氏、侄兒賈蓉媳婦秦氏等每天都要入朝隨祭,後來要送老太妃到陵寢安靈,不僅老太太等女眷要去守靈,賈珍、賈璉、賈蓉等老少爺們也都隨去,很長時間不在家裡,賈府為了好歹留個主子照應家裡,便報尤氏產育,協理寧、榮兩府事體。
這天,尤氏在稻香村陪李紈說話,園子裡的眾姑娘們也都來湊了個熱鬧。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麽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
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隻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乾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
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鬥,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
眾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製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
尤氏也不聽,隻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面看視這裡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
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其祭吊。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更深夜半,月色朦朧,星鬥闌乾。賈珍、賈蓉帶領兩個家丁騎著四匹驛馬,向西疾馳。
驛道旁有一處客店,燈籠高挑,酒幌飄動,店主在門口招攬生意。
賈珍一行馬不停蹄,一掠而過。
路過一處驛站,賈珍等四人飛身下馬,跳上驛卒牽著等在路旁的驛馬,繼續向西飛馳。
鐵檻寺門外,馬蹄聲疾,震蕩著曙色漸顯的街巷。
在灰白色的晨霧中,饅頭庵和鐵檻寺遙遙在望。
賈珍等四人縱馬飛奔,刹那間衝到鐵檻寺門前。
坐更的發覺賈珍等人已經到門前,趕忙喝起眾人來,打開大門迎接。
賈珍、賈蓉下了馬,
放聲大哭,從大門外跪爬進去,到棺前稽顙泣血。 鐵檻寺正廳內,賈珍父子已按禮換了喪服,在棺前俯伏抽泣,尤氏等人在旁解勸。
賈珍稍減悲戚,向眾親友傳達天子的額外恩旨。尤氏等聽了,莫不感激涕零,嘖嘖稱頌。
賈珍吩咐賈蓉:“蓉兒,你先回到家中,料理停靈的事,準備好了馬上回來。”
賈蓉一聽,巴不得一聲兒:“是。”
寧國府前廳,賈蓉站在前廳門口,裡裡外外指手劃腳,指揮家人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子,在門前起鼓手棚、牌樓。
賈敬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孝幔如白雲飄拂,香煙似紫氣彌漫。
靈堂中正在供奠舉哀,朝中王公以下各色官員人等前來祭吊,絡繹不絕,家族中遠近親友也都穿孝守靈,濟濟一堂。
賈珍、賈蓉為禮法所拘,不得不在棺材東側藉草枕塊,守製居喪。一隊和尚進來,不停地繞著棺材數珠念經。
賈珍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賈珍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作什麽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
賈珍聽說,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麽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
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著,讓至逗蜂軒獻茶。
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政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勝數。隻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瀟湘館書房,寶玉拿著黛玉的詩稿,稱讚道:“妹妹這詩恰好隻做了五首,何不就叫作《五美吟》呢?”說著提起筆來,將詩題寫在後面。
寶釵進來笑道:“誰寫的《五美吟》,拿出來給我看看。”
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道:“我看那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歎者甚多。方才閑坐無事,胡亂謅了幾首詩,以寄感慨,不想他來了偏就瞧見了。”
襲人隨紫鵑進來說:“前頭來人傳話,說老太太、太太、璉二爺她們回來了,馬上要過寧府去祭吊,讓寶二爺快些過去。”
賈敬靈堂,賈母、王夫人、寶玉等邁進靈堂,賈赦、賈璉等人哭著迎出來。
賈赦、賈璉一邊一個攙了賈母,走到靈前,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也摟了賈蓉痛哭。
賈母又轉到靈右,見了尤氏婆媳,又相持痛哭一場。
鐵檻寺正廳內,賈珍、賈蓉、賈璉在廳中守靈。
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昨兒往鐵檻寺來送殯, 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六百零十兩。兩處都來催討,小的特來討爺的示下。”
賈珍向賈蓉:“昨日出殯之後,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庫,先要來用吧。”
尤氏忙說:“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送到家中交給姥娘收了。”
賈珍向賈蓉道:“你帶了他去,向你姥娘要出來交給他,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吧。”
賈璉急忙說:“何必向人去借,昨日我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我親身去取了給他添上,豈不省事?”
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不安。”
賈璉:“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
賈璉回到家中,見鳳姐躺在臥室裡。鳳姐抱著一隻毛茸茸的波斯貓,邊撫摸邊問賈璉:“你不是在家廟裡陪伴大哥哥麽?怎麽這兒日盡往回跑?”
賈璉笑答:“大哥哥托我替他照料家務,所以常到寧府去辦事,順便也好來看看你。”
鳳姐似笑非笑地:“那府裡的家務事,不是托給尤姥娘照管了嗎,還用你操哪份子心?”
賈璉捏了一把冷汗,忙解釋道:“她們都是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遇事作不了主。”
鳳姐冷笑道:“這麽說,這府裡的家也該請你來當了?”
賈璉殷勤地:“這話怎麽說,你是脂粉隊裡的英雄,榮國府裡的大梁,誰不知道的。”
鳳姐一笑:“忙你的去罷。”
賈璉出了一頭冷汗,急忙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