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塾放學回來的史凡早已得到消息,隨賈蘭一起,提前來到了稻香村。聽大嫂子李紈說,已經派人去請姑娘們,她們很快也就會到這兒了,史凡也就沒有和賈蘭一起進書房,而是呆在正廳外面陪李紈一起,等候姑娘們的到來。
果然,不一會兒,當史凡正和李紈聊一些學堂的趣事時,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只見湘雲的雙腳剛邁進稻香村的門,便聽到她著急問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
李紈道:“我的主意,可巧下雪了,不如大家湊個社,你們意思怎麽樣?“
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
眾人看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
李紈道:“我這裡雖好,又不如蘆雪庵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而史凡兄弟還不算我們詩社成員,就和湘雲一起算一分。這樣,你們五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
大嫂子此話一出,寶釵、寶玉、黛玉、探春、湘雲五人等一齊應諾。李紈知道史凡和賈蘭一樣,都忙著讀書學習為來年初春的童生試做準備,因此也不想讓史凡摻和詩社的事,這樣還能舍出這點錢來買書看。史凡心知肚明大嫂子的照顧,只聽見大嫂子對他說道:
“史凡兄弟,上次的螃蟹宴你上學去了,因此沒有赴宴,這一次大嫂子也不強求你來,畢竟讀書學習才是擺在第一位的,不過放學後若是能趕得上,還是盡量來給姑娘們捧捧場才是。”
史凡連連點頭稱是,心裡確實也想通過詩社的活動和姑娘們親近親近,但大嫂子不收他份子錢,若是他去了,倒是讓史凡有點不好意思了。史凡突然想起,原著中李紈不是找王熙鳳要了詩社的活動經費了嗎?為什麽還要大家來湊份子錢呢?史凡於是忍不住問道:
“大嫂子,請恕我直言,詩社難道沒有向璉二嫂子申請活動經費嗎?”
“活動經費?”李紈反問道,眾人也都被史凡給問得愣住了。
史凡正想解釋,只聽見寶玉驚叫著說道:“對呀!我們可以找二嫂子從官中支出些銀子來給詩社,咱們何必這樣一兩一兩的湊份子。”
“真是稀奇了,你們兄弟倆倒是難得能想一塊去了。”寶釵笑道。
湘雲也高興地說道:“這樣和和睦睦的最好了,每次看他們翻臉鬥嘴心裡可真不舒服。”
探春想了想說道:“二嫂子雖說管著官中的銀子,但用官中的錢來開社,想來不太符合規矩,恐怕二嫂子不會給呢!”
“這還有什麽規矩?若是真不給,只怕是二嫂子自個兒心裡不肯吧!”
“先不管她給還是不給,我們都得先去要,她若是當真不給,我們就鬧她一鬧。”
每人說完一句都看著大嫂子李紈,好像在等她來拿個主意。然而李紈卻半晌也不說話,直到大家都不說了,才笑道:
“這事其實也好說,我們姑且就說是想請她來作個監社禦史,至於銀子的事能不能做成,就得去碰碰運氣了。但這話若是由我來說,恐怕就要不到這錢,得從你們中挑一個精明能說的來開口。”
“精明能說的?那就是探春妹妹了!”寶釵推舉道,
眾人皆讚成。 於是,李紈領著眾姊妹走出園子,來到了王熙鳳的住處。平兒忙讓坐了,斟上茶來。
鳳姐兒笑道:“今兒來的這麽齊,倒像是下貼子請了來的。”
探春笑道:“二嫂子是知道的,我們起了個詩社,這之前幾次開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我想必得你去作個監社禦史,鐵面無私才好。“
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麽濕的乾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
探春道:“你雖不會作,也不要你作。你隻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麽樣罰他就是了。”
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裡是請我作監社禦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麽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探春終究還是不敵王熙鳳,李紈隻好親自出馬,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她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她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她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她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枯海乾,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她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她還是這麽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麽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她們回園子裡去。我才要把這米帳合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麽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添補的衣服,還沒打點給他們做去。”
李紈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你隻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
鳳姐兒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麽今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撿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倒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她們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這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累你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她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
鳳姐兒笑道:“這是什麽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李紈點頭笑道:“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她不送了去再來鬧他。“說著,便帶了姊妹們就走,回園中來。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裡記掛著積雪,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
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洗漱已畢,隻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
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扳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
寶玉來至蘆雪庵,只見丫鬟婆子正在那裡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庵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
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卻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寶玉聽了,隻得回來。
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來,圍著大紅猩猩氈鬥篷,戴著觀音兜,扶著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青綢油傘。寶玉知她往賈母處去,便立在亭邊,等她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
一時眾姊妹來齊,寶玉隻嚷餓了,連連催飯。賈母責備道:
“活閻王,你今兒又不去上學,起這麽晚,活該餓了!也不瞧瞧你史凡兄弟,雖和你同居一個屋簷下,但一早就帶你侄兒賈蘭來吃飯,然後進家塾讀書了。來年初春,你要是沒有通過童生試,進不了學,以後你老爺若是再打你,我是不會幫你了。”
寶玉一時無語,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牛侞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
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隻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
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
寶玉便說,留著鹿肉與他晚上吃,鳳姐忙說還有,方才罷了。
史湘雲卻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頑又吃。”
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庵來,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
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
正說著,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麽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隻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
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李紈等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乾。這麽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
寶玉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
李紈道:“這還罷了。”
只見老婆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同探春進去了。
探春笑道:“你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
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
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
說著,只見香菱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嘗嘗。”
香菱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
一時只見鳳姐也披了鬥篷,穿著紫羯褂走來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來。
黛玉笑道:“哪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
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麽!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摁上些,以完此劫。”說著,眾人都笑了。
正笑著,史凡拿著一枝紅梅進來了。原來,史凡今兒提早放學,便想著來和姑娘們一起湊湊熱鬧。誰知,路過櫳翠庵的時候,被那一院子的紅梅給吸引住了。史凡想起上次來到這裡,從妙玉口中獲知了她的身世,以及妙玉身邊那個小丫頭的真實身份,並知妙玉還有一個哥哥叫袁枚,號簡齋。這些天,史凡一直在等待妙玉來告之簡齋先生回都中的消息,於是敲門進去,再次拜訪了妙玉姑娘,順便想乞得了一支紅梅來。果然,妙玉透露說,她哥哥此時正在閩地遊覽勝地,不久就會啟程回都中來了。問起院子裡的紅梅為何開得如此嬌豔,妙玉也不解釋,只是笑了笑,答應著會給園中的每家每院送一枝去。聊了一會,史凡便告辭了妙玉,並折了一枝紅梅離開櫳翠庵,往蘆雪庵去了。
大嫂子見到史凡折來的紅梅,笑道:“我也看見了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想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你倒是取一枝來了,正合我的心意。”丫鬟忙已接過紅梅,插入瓶內。
眾人都忙稱謝,笑說:“多謝你費心。”又看這梅花,只見足足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這時,只見幾個小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
眾人忙迎出來,又笑道:“怎麽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鬥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個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
李紈、王熙鳳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在那裡就是了。”
鳳姐兒笑嘻嘻地說道:“老祖宗要來早兒就不告訴人,這會兒倒是私自來了,早知我就等等陪你一起來。”
賈母見她早已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沒想你這個鬼靈精兒,自個兒倒是早早地來了。”
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也是瞞著你太太來的,大雪地下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她來踩雪。”
眾人忙一面上前接鬥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
說著,李紈早命拿了一個大狼皮褥來鋪在當中。
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隻管頑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 不敢睡中覺,抹了一回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
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裡是什麽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兩點腿子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
賈母又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又命李紈:“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眾人聽了,方依次坐下,這李紈便挪到盡下邊。
賈母因問作何事了,眾人便說作詩。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大家正月裡好頑的。”眾人答應了。
說笑了一回,賈母便說:“這裡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受了潮濕。”因說:“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她的畫兒。”原來,賈母說笑,讓惜春畫出大觀園來。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坐了竹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有過街門,門樓上裡外皆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裡的鑿著“度月“兩字。
來至當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從裡邊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鬥上有“暖香塢“三個字。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溫香拂臉。知道惜春不過是來了情緒,隨便畫上幾筆,便叮囑惜春盡快畫。
說了一會兒話,便出了園門,往賈母的後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