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襄陽城外清波蕩漾的名勝——習家池上,一艘青綠色的雙層遊船上,也正當是高朋滿座的飲宴場面。
在場眾人既有高冠束發的文士,寬衣披頭的曲藝名家,也有皮帽弁冠的官吏,更有大腹便便而穿戴素錦的商賈之人,乃至是幾名帶著深目高鼻虛發微卷等藩胡血統特征的人士。
而他們所熱議的話題,同樣也是講習所裡發生清退事件,及其後續余波蕩漾的影響。因為,先是有人為之求情和上書辯解,認為此事過於小題大做,而被打入另冊就此調離相應的位置,變相的貶放道安南之地去宣揚教化了。
然後,又有人從中順勢陸續舉發了好多名同僚、下屬、上官人等,相應的各種真真假假的不當言論和私下非議之事;更有人從中不遺余力的推波助瀾,大有想要把水攪渾的意向和動態。
結果這場相互舉告風潮還未在大講習所,及其相關的文士、學子人群中成型,很快就隨著那位大都督公開發表在公示木版和街頭小抄上:
關於“鼓勵實名上書論事,不得以捕風捉影論罪咎過。”、“警惕別有用心份子裹挾輿情的數十種常見手段”“仁恕之道不等於養敵為患。”“鼓吹鄉賢的本質背後”等數篇殺氣騰騰、指向明確的榜文,而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就此迅速平息了下來。
“這麽說,大都督的這番態度已然是十分鮮明了。。諸位可莫要再有所他想了。。”
“在日漸臻全的《太平田畝制度》下,只怕不會再有此輩土地鄉賢之流的容身之所了。。”
“大都督府擺明這是要師法先秦耕戰一體的軍功爵田和官民屯墾故事;而這治下的大多數田土所在,都是要強製限定租賦滋息,好給那些窮苦不堪的人等一條自食其力的活路。。”
“若是再有人不知好歹的,想在這上頭去強行違逆和暗爭苗頭,只怕是破家滅門而死無葬身之地了。。”
“既然世道和格局已然與過往不同了,那我輩也要應時而變,放棄過往以田土立家處世的道路了。不然終有一日會犯上大都督的禁忌和忌諱,那就萬事皆休了啊。。”
“其實啊,這天下之大,難道除了從些許田地產出裡與小民爭食之外,就再沒有任何的出路麽,這可不見得啊。。”
“如今咱們這位五南使君的治下,但凡是果木茶樹,礦山工場,貨殖流通,魚鹽海舶,那個不是可以有所作為的地方啊。。何苦去死扣一點田土裡的出息呢”
“更別說是跟著都督府以大舶通商海外,窮羅外域無盡物產、人口的聚利無算呢。。又何苦在這遍地饑苦的中土爭得頭破血流,鬥得你死我活呼。。”
“那我輩有何德何能,放棄過往熟唸的立身之基,而貿然投獻到這些行當中去了。。”
這時,終於有人回過味來,而有些拘謹和審慎的問道。
“自當是眼下便有一番現成的機緣,可以與諸君共勉之了。。”
在場一直冷眼旁觀而沒有開口的嶺外茶商行會代表劉知謙,這一刻才慢條斯理的適時道。
“有消息所稱,都督府此番打算師法兩嶺故例,於荊湖之地發行一批太平公債。以珠崖雷交各地的鹽產和石蜜、茶餅為質保,取五年之期二分半之年利交割兌換一輪;”
“其間若是不想坐食其利或又是急於折變者,這可以憑此在都督府的供銷之所,以最初市價支取相應的質保物產,或是優先采買於都督府的其他專營事物。。”
聽到這麽一句話,在場眾人不由的發出一陣子低抑的驚呼聲來。要知道,兩嶺的鹽場、蔗田和茶山,素來是太平軍謀利於內外的大宗項目,居然可以籍著采買公債而變相的參與和承接其中的經營。
然而,暗自又不免有些隱隱的驚懼和擔憂,就怕這是都督藉此巧立名目,敲詐勒索或是強取豪奪於他們背後所代表那些地方勢力的變相手段而已。
“我也聽說都督府有意開拓幾條新的商路,而打算從民間籌集願意協力之輩。”
這時候,另一位北地背景的大商人王婆先,也像是語不驚人不休的開口道。
“敢問這位仁兄,此事可曾當真呼。。須知曉如今天下板蕩而處處動亂,盜匪、亂軍橫行而商旅多為所害。。”
然而很快有人就提出了質疑之聲。
“要知曉,這都督府行事多年下來,又可曾無的放矢過麽,這次想要開的商路有二者。”
王婆先卻是不以為然的反笑道。
“其一乃是陸路,出邵州走黔中,通南詔、驃國乃至東天竺的南中(茶馬)古道。。其二,則是出海放舟北上登萊,轉往新羅、倭國的故通海道。。”
“並為此專設了南中、通海二社,以廣募民間之人力物力以為股本分食其利,諸君可以為否?”
就在這場吹風性質的宴會一直開到了天色發暗,又在夜色深沉中才得以隨著滿肚子心思的人群散去之後;相應不同佳都呈現出來的情景和眾人的言行,也隨之相繼出現在了襄陽城社調部的文檔中。
其中一名肚腩顫顫的赴宴商賈杜軒,也在夜幕的籠罩下穿過開始執行宵禁的部分街道,而來到了襄城外郭一處並不起眼的宅院當中。然後才對著一名眼神明利而形容清廋、氣質儒雅的碩毅老者,恭恭敬敬道。
“讓宗長久候多時了,實在是頗有些波折和意外的情形啊。”
只是當這位杜宗長聽完了宴會上的見聞之後,才暗自歎了口氣道。
“我決意封了祠堂,除了少許祭田之外,將所有田契散發於各家,就此自立門戶好了;余下祖產也相繼折變掉,轉而投入到去采買公債。。”
“宗長,何至於如此啊。。”
說得滿頭大汗的杜軒不由得大吃一驚道。
“因為,本家除了亡於軍中或是動亂的人,能逃的怕都已經逃了;剩下眷戀鄉土的族人,我也要為他們謀一條生機和出路來啊。。“
“你須知曉,我杜氏族人多散其境,個中固然或有所潔身自好之輩,但是怎麽又會少的了管束不力,乃至假借家門的害群之馬呢。”
“與其心存僥幸的讓事情引而不發,最終讓人抄了族產而去邀買人心;還不若自己主動將偌大家業都散於族人之屬,令其憑立門戶反倒還是我杜氏之人受用啊。。”
“至少在分家之後。就算被太平賊。。都督府那捏到了把柄和罪責,也不至於事無巨細的清算和誅連到,這些僅有少量田畝傍身的小姓單戶了吧。。”,
“然後再收買一些太平公債,投產於通海、南中兩社之後,我輩也算是與都督府的產業有所羈絆和牽連,如此的主動投獻下來,最少也可以為我輩換取一個稍加寬容和體面的待遇了罷。。”
“想那都督府若有長遠規劃和謀求,斷然是不會在受了投獻後便就馬上拿我論罪的,這樣多少也會寒了相應參與之人的心思,而令其相互猜疑自危起來的。。”
“此外,你派人,不,親自去荊門告訴那個杜(洪)阿六一聲。。我已經把他從宗譜裡除藉了。。”
“宗長,為何要如此行事。。他好歹是怎們杜氏的支系啊。。”
杜軒再度大呼不解道
“當然是為了撇清與本家的乾系,令他在軍中放心謀取仕途和前程啊;興許日後襄城杜氏的家名和門第,就要靠他這個不打緊的旁支子弟,給傳續和光大下去了啊。。”
杜宗長卻是無奈的搖頭道。
他所出身的襄城杜氏,曾經也是荊楚大地上一支獨秀的顯赫世族,號稱“錦繡文章”的門第,在襄陽更是有過“半城杜”的美譽。
在史上出過“初唐五言律第一”“文章四友”之首的杜審言,也有出生於“奉儒守官”之家的詩聖杜甫、杜子美;更有在但羅斯之戰中流落域外,輾轉歐亞非三大陸最終從海路歸來,寫下安西屬官杜環。
(沒錯,雖然同樣是文章憎命達的難兄難弟,但杜甫再怎麽苦逼出身也比域外出身的李白好得多。因此,哪怕再不討喜和針砭時弊,也是在家族淵源和交際圈的幫襯下,做過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門下左拾遺,哪怕被貶斥了也是京兆功曹參軍、華州司功參軍,晚年還得以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的官身到死。
所以,李白的前半生才是真屌絲逆襲的主角勵志模版。身為安西移民的後代,在走出家門遊歷後當過遊俠殺過人,也被齊州/濟南紫極宮的高天師授過道籙;更是憑借一路浪行天下的作品名聞一時,先後有兩任前宰相家的孫女(迷妹/女粉)主動帶著嫁妝倒貼上門;最後還打動了著名的女冠玉真公主,而聞達於唐玄宗與楊太真之前,開始了人生舞台最為巔峰時刻的表演。)
而襄城杜氏同宗的另一支, 號稱京兆、襄陽、濮陽三望之一的京兆房就更牛逼了;那可是自東漢以降,就號稱“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更寫在本朝《氏族志》上的宰相世系之家。
自開國以來先後出過杜淹(宰相)、杜如晦(宰相)、杜濟(劍南東川節度使)、杜亞(吏部尚書、淮西節度使)、杜佑(宰相)、杜敳(杜牧弟,進士)、杜牧等等名臣、大家。
於當朝更是有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杜讓能、杜弘徽兄弟侍奉禁中,而維持著家門不墮。相比之下偏據南方的襄陽杜氏就要遜色的多了。
曾經擁有的一切風光體面,都隨著中唐以降的世事徒變而風流雨打去了;曾經的半城杜也死的死、逃的逃,余下來的族人也不複往昔的風光淵菽了。
所謂太平盛世的錦繡文章之家和偌大民生,並不能庇護的了族人在這個徒亂世間給人驅殺如豬狗的遭遇;甚至一度連一個區區的鄉間土豪,都能夠長著節帥的威風而凌逼於頭上。
所以當本家能逃走的都逃走之後,最後是他這個避世潛心治學的長者,依照輩分資序給推舉了出來成為殘余杜氏族人的宗長,而不得不擔負起家鄉親族的命運來。
實際上他接手的是個百孔千瘡幾近癱瘓的家業了,甚至就連城外田畝的租子都未必能夠及時收得上來;而他眼前這個死胖的商賈杜軒,反倒是他眼下為數不多可以借助和信任的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