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子房回到客棧時,賈骨還在酣睡,一聲酒氣,腰間掛著一塊兒與他打扮不相匹配的玉佩,那是王醒的隨身之物。賈骨背地裡,總一個人望著玉佩發呆,他並非生來就這樣放浪不羈,一個又一個的他在乎的人,離他而去。
外界說醫鬼能治百病,然而心病,也沒法將死去人救回來。
房媧兒,他的得意弟子,心性方面,與他如出一轍,可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待人真誠,用情越深。
張子房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房媧兒的結局,嬴政死後,她會是第二個賈骨。
在嬉笑怒罵中,在放蕩不羈中,在不知不覺中,斬不斷的情絲纏繞一生,賈骨一生不過幾十年,看得到苦痛的終結,然而,房媧兒呢?遙遙無期,坐看滄海變桑田。
賈骨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看見張子房在房中靜坐,看著書。
“你怎麽回來了?”賈骨暈暈乎乎地問他。
“我不能回來?”張子房反問。
賈骨笑問:“在那裡住了兩夜,感覺如何?”
張子房回應:“還不是和尋常一樣嗎?”
“你們就沒有什麽進展?”賈骨譏笑問他。
“我打得過她嗎?”
“打不打得過另說,她不想你贏,你就打不過,她要是想要你贏,她都不會出手,比如嬴政。”
“是呀。”張子房感歎一聲,翻了書簡。
賈骨見他一回來就看書,嬉笑問:“大清早就回來我這兒看書?準是你們這對冤家又吵架了吧?”
“你何必明知故問呢?”
賈骨起床,接著飲酒。
張子房抱怨說:“大清早又在喝酒。”
“彼此彼此。”賈骨滿口酒臭味,湊近張子房,樂呵呵地打趣他:“你是不是又在媧兒那碰壁了?”
張子房淺笑,不言語,翻動手中的竹簡,假裝專心看書。賈骨一把便將他手中的竹簡抽去,將酒壇交到他手中,自己舉起竹簡來翻看著,口中念念:“明明想她,卻在此看書,這鬼東西裡哪裡有她的身影?”
張子房放下酒壇,奪回竹簡。
“莫弄髒了它。”此書是房媧兒和王醒合力編著的書籍,不料只寫了這卷便再無後文。她的字潦草凌亂,毫無筆力可言,當然,也許是旁邊是王醒的筆墨勁道,襯得她的字醜。
她樣樣都好,唯獨這字醜,鬼谷一門中,獨一份。趙高,趙成,李斯,智坤這一乾人的字體都與王醒一般,風骨遒勁,她的字與她本人一般張狂潦草,難以識別。
“媧兒寫的?”賈骨嬉笑指著張子房,嘲笑他。
“你看不出這字是誰的嗎?”張子房端起水杯來,輕輕抿一口。
“這丫頭的字,和她一樣,隨心所欲。”賈骨笑著,賈骨很少寫字,然而他的字比起王醒,趙高,李斯有過之而無不及,放浪形骸之外,又不凌亂潦草以至失了規矩。可是他卻不喜歡動筆。
張子房聽後,笑了聲。
賈骨看著房媧兒寫的策論,咂舌說道:“子房,你明知她不撞南牆不回頭,去惹她作甚?再說,那嬴政,活不了多久了。”
張子房驚詫:“嬴政活不久?!”
賈骨篤定:“是。”
張子房狐疑著問去:“你是如何曉得嬴政命不久矣的?”
賈骨拍了拍他的背,罵說:“嘿,那次在樊口,我在人群中抬頭見了一眼嬴政,只是一眼,我便知他勞損過甚,心力交瘁,命不久矣了。”
“君王,不都如此嗎?”張子房想起那韓王滅國時,宮中美人無數。
賈骨這樣一說,再看張子房的神情,便望他的背上重重拍了拍,
說:“嬴政和別的君王不同,一個人,花了十年的時間,將古今多少人百年來建立的國度摧毀殆盡,他的心力耗損太甚,若不收手,繼續勞損下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張子房呵呵一笑,調侃說:“有神仙去救他的。”
賈骨心裡清楚,卻明知故問:“你說媧兒?”
“是,她應了那名字,妄想做女媧。”張子房侃侃而說來。
她就算能長生不老,那也不能證明她是神仙呀,她連自己為何如此都弄不清,又怎麽能讓別人也和她一樣呢?
賈骨搖頭苦笑,問:“她是不是又讓你來尋我了?”
“她想見一見你,看樣子挺著急的。”
“不見不見。”賈骨擺擺手,焦躁地說來。
賈骨心中還在為王醒之死責怪房媧兒,又因為她和自己的關系緊密,賈骨和王醒都將她當做自己的徒兒兼女兒,便更加不願撕破臉皮,隻得不見,省去哪許多的怨念。
張子房冷漠地說來:“她為了救嬴政,或許是想要那長生不老藥去救他吧,她可是您的得意弟子,又與他朝夕相處,怎麽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呢?!”
“長生藥?呵呵,我還想要呢!”賈骨輕蔑地說道,讓張子房心裡有些許舒坦。
張子房問:“還沒找到嗎?”
“前幾日,有個叫徐福,也叫徐市的人,自稱有知道長生藥的配方,現在不知他在何處,不過,若是媧兒有心為嬴政尋藥,必會請那人來鹹陽,怎麽就在這裡守株待兔好了。”賈骨大笑著,飲酒。
房媧兒進宮中,嬴政聽她來了,抬眼,微微一笑,繼續與眾臣商談政務。
他要的不多,每日能見到她,她又健康平安,他便覺得足夠了,自己真的沒有時間和經歷去照顧她,只能盼著她好。
人散去,房媧兒才敢進入殿中,問:“昨日我去看我侄女兒了。”
“趙高的女兒?她還好嗎?”嬴政常常聽房媧兒說起解兒和喬何,他雖然不曾見過,可也是記在心裡的。
房媧兒不想說解兒在鄉下的受的苦,也不想說昨日具體做了些什麽,因為怕會在不經意之間提起張子房來,弄得嬴政不悅,於是她輕描淡寫地說道:“好,我已經將孩子接回來了,趙高要是有了空,讓他出宮去看看孩子。”
“那你去說,寡人不方便說,都是你家的家事。”嬴政道。
房媧兒一撇嘴嘟囔說:“說的好像你和我不是一家的一樣?”房媧兒一直把嬴政當做自己人,當做一家人,只是位分變化了而已。
嬴政順著她的話頭說:“寡人怎麽會和你是一家的人?不是還沒有娶你的嗎?”嬴政用另一隻手輕輕點點她的鼻尖,雙目含情,言語中都帶著喜悅與笑意。
房媧兒撇嘴,掰著嬴政的手指,威脅說:“是誰小時候一天到晚追著我跑的?”
嬴政蹙眉,然後,立即裝作不知情地問:“寡人有嗎?”嬴政不經意也承認了,他自然記得自己小時候唯房媧兒馬首是瞻,時時跟在她身後。
“有!我去山裡,你就背著小背簍,追著我去,你忘記了?”房媧兒直視嬴政的雙眼,篤定又認真地回憶說。
嬴政卻不想承認,反手扼住她的手腕,歎說:“寡人的手指都快叫你給掰斷了。”
房媧兒細細笑著:“你看,我就說你這個人不老實,做過事情都不敢承認。”
嬴政笑說:“寡人說過的,做過的事多了去了,你又記得多少?”
房媧兒趾高氣揚地回答說:“我全記得。”
嬴政道:“可是你做不到。”
房媧兒辯解:“是你不叫我做。”
嬴政擺擺手,說:“寡人不和你在這裡說這些無用的,吃飯了。”
房媧兒踩著嬴政落地的衣衫,說:“我還沒吃呢!”
嬴政白她一眼:“你去和趙高一塊兒吃去。”
房媧兒撇嘴:“是不是我不在一天你就約了嬪妃吃飯?”
嬴政無奈一笑。
房媧兒用力踩著嬴政拖地的衣裙,嬴政先前一走,便被扯住了他轉頭一瞧,只見她踩在自己的衣衫,嬴政歎息一聲,笑問:“你又怎麽了?”
房媧兒望著別處,撒嬌說:“本姑姑生氣了。”
嬴政往後退了兩步,說:“一個嬪妃而已,你至於嗎?”
房媧兒給嬴政一個白眼,不通情理地喊兩個字:“至於!”
嬴政也不氣,她這樣倒是挺可愛的,嬴政笑:“寡人親近什麽人,是為了什麽,你清楚,何必使小性子呢?”
房媧兒依舊望著別處,撇撇嘴說道:“我穿得像個男人,可我也是個女人,和你宮裡的女人一樣的。”
“寡人知道,可是都答應她了,寡人總不能反悔吧?嗯?”嬴政哄她,嬴政都沒說,其他的嬪妃們從來不敢這樣直接地衝他使小性子,只有她大膽包天,無法無天。
房媧兒一把摟住嬴政的脖子,當著趙昆他們的面就吻了上去,然後又是那一招,她咬破嬴政的嘴唇。
嬴政也不惱,無奈笑問:“這下子,你放心了吧?”
房媧兒搖頭,然後問:“要是別人問起來,你怎麽說?”
嬴政道:“咬的。”
“誰咬的?”房媧兒邪笑著問他。
嬴政含笑問:“你是要寡人說實話還是騙人?”
房媧兒嬉笑著搖頭說:“不知道。”松開腳,大搖大擺地說:“你可以去了,我去找趙高去了!”
嬴政壞笑,歎說:“你越來越壞了,就是不想讓寡人好好吃個飯?”
“沒有呀,我有說過嗎?”房媧兒裝傻,正欲離開。嬴政反手就攔住她的去路,頤指氣使地問道:“你那點小心思,以為寡人看不出來?”
房媧兒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大王說我是什麽心思?我有什麽心思?我怎麽不知道?”
“時時刻刻不能將你忘了,要不然,會疼……”嬴政說著說著便露出爽朗的笑來,有時候,她使小性子,耍一耍小脾氣,倒是讓他心中更加愉悅。
房媧兒小事上時時和他擰著來,但凡有軍國大事,她便是一本正經,嚴肅認真,這一點嬴政甚是喜愛,小事上的對立是情趣,大事上的順從是賢能。
房媧兒對嬴政的理解很是滿意,頗為欣慰地點頭,笑說:“可以了,你可以走了,我去找趙高去。”
嬴政拉住她的手腕,抓得緊緊的,在她耳旁命令說:“你和寡人一塊兒去。”
“憑什麽?我也要吃飯的。”
嬴政也會這些小伎倆,讓兩個人有些不痛不癢的對立,增添情趣。他不經意下命令說:“你不讓寡人好好吃飯,寡人就不叫你吃飯,這就是寡人對你的處罰。”
“哼!”房媧兒嘴上冷哼一聲,裝地很是不情願,然,腿腳還是聽話地跟著嬴政去了。
嬴政和嬪妃吃飯時,房媧兒就在嬴政身旁守著,聞著飯菜的香味,死灰一般的表情,嬴政不時會看她一眼,暗暗發笑……
嬴政午睡時,她才有了空,去吃飯,順便去看望了趙高,將解兒的事告知他。
“多謝姐姐。”趙高得知了解兒受了這麽久的苦, 心裡委實難受,他並不責怪喬何的父母,畢竟,是他沒有做好,才讓解兒吃了這些苦,說來說去,都怨他自己。
“有空去看看解兒吧,這丫頭挺想你的。”
“我還有什麽臉去看望她,她要是怨恨我,我心裡倒還舒坦些,這孩子和喬何一樣,事事想著旁人,事事對別人好,越發地覺得虧欠她太多了。”
“那你就回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孩子總會明白的,你不是心甘情願做這個的。”房媧兒擺出長姐的架勢倆寬慰趙高,勸他回去。
“好……”趙高回答得很是不情願。
頓了頓,趙高又說:“解兒年紀也差不多,姐姐幫忙為她物色一戶好人家吧?”
房媧兒瞪眼:“她才十四歲!”
趙高問:“難道要向我一樣,一把年紀才婚配嗎?”
房媧兒冷眼:“我才是一把年紀,解兒現在還小,十八歲以後再說吧!”
房媧兒至今還是受不了古人早婚的習慣,孩子便嫁人,對身體可不好。
趙高苦笑回答:“那就依姐姐的吧,再讓她在家裡待上幾年。”
房媧兒點頭,看著時間不早了,草草吃了飯,回未央宮等候嬴政午睡醒來……
夜間,房媧兒回府,不見張子房蹤影,問了下人,才知張子房已經離去,這下子,她的心中越發的不安了。
這下子,他就真在暗處了。
因為嬴政,中國不至於變為歐羅巴。
然而,這個時代,太多人看不見統一的好處,將嬴政建立的史無前例的國度,看做洪水猛獸於是,刺客的刺殺,史官的誹謗,民眾的懷念,統統抵觸著他和他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