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溫柔地望著她,房媧兒卻繞到嬴政身後,為他寬衣,這厚重的秦王服侍,早已壓得他疲倦勞累了。
她一邊為嬴政寬衣一邊嚶嚶地笑著,嬴政低頭望著她這難得的溫柔,微笑著問道:“為何不恭喜寡人呢?”
房媧兒反問道:“以後大王你越發的勞累了,我為何要恭喜呢?”
嬴政張著雙臂,讓她更加容易地為自己脫去衣衫。
“再不會戰爭了,不好嗎?這天下的百姓,即將變為一家,不必再分秦國、趙國、楚國,多好。”
她不願潑冷水,百年來,天下人都將自己區分為秦人,楚人,趙人,他們的政權被滅,可是人心猶在,統一是個多麽漫長的道路,他現在不覺得,總有一天,他會發現,他會感受到這個無與倫比天下獨一份的痛,這是對他來說最致命的一擊。
比起聽到房媧兒死的痛,這個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王以摧枯拉朽之勢,建立一個新的朝代,你想做些什麽?”她將衣衫交到宮婢手中,再繞到嬴政正面去,為他系衣衫。
嬴政目光暖柔,爽朗地笑著,她的手觸碰到他的肌膚,嬴政反手便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來到書案前,翻開一卷書卷,給她看。
“媧兒,李斯他們一乾人建議寡人將秦國改為秦朝,建立統一帝國,並且,將寡人名號改為‘皇帝’,你覺得這個名號好嗎?”
“可有什麽說法?”房媧兒明知故問,隻想確認,隻想麻痹自己,她知道了一切,可怎麽能說?
“三皇五帝。”
“你覺得,你和他們可比嗎?”
嬴政想了想,細細說道:“寡人也覺得自己統一華夏族,功績可比擬三皇五帝。”
“皇帝,始皇帝,秦始皇。”該來的還是來了,其實,稱呼他為秦王、大王,都不順口,一直想要喚他始皇帝,卻說不出口。望著他青絲中夾雜著的白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口中默默喚著:“皇帝,好,好得很……”
可是,嬴政卻從她的眼神中,看見了憂愁,以及失望,他扼住了她的手,深情望著她的眸子:“你不喜歡?”
“沒有比這個更加尊貴的稱呼了吧?”
嬴政含笑,又問:“寡人覺得,你不喜歡寡人改稱呼為皇帝。”
房媧兒說道:“我隻喜歡你,別人稱呼你什麽我不管,只要你喜歡,我就喜歡。”
嬴政饒有興趣地問:“你喜歡寡人的什麽?”
“我喜歡你的白發。”房媧兒淡淡地說出口來,手指忍不住輕輕拂過他的發髻,將他的冕取下,將他的簪子從發中抽出,嬴政的頭髮陡然傾斜而下,黑發還是佔有多數的,只是白發又添了幾分。她的手指輕輕滑過,為嬴政整理著他的散發。
嬴政卻含笑而問說:“哪有人喜歡白發的?”
房媧兒癡癡地笑,取來梳子,為嬴政梳頭。
嬴政握著她舉著梳子的手,溫柔地說道:“這些事,讓宮婢去辦就好,你何必親自動手呢?”
“嫌我梳得不好?”她面容沉靜,平靜地問道。
“不,寡人恨不能天天讓你為寡人梳頭,可你累了一日了,應該去歇著了。”嬴政小時候便是她為他梳頭的,因為她不愛用油梳頭,她討厭頭髮油膩,覺得難受,於是,嬴政做了秦王之後也隻用水梳頭,全是因為她的緣故。
還有,嬴政小時候,房媧兒總會給他梳兩個髻,左右一個,嬴政都還記得。他當時覺得那樣煞是難看,房媧兒才為他梳好,他轉身就將頭髮弄散了去。自己歪歪斜斜地頭頂豎一個髻。
話說回來,
房媧兒為他梳頭,下手比宮婢還要輕,絲毫不敢弄疼了他了。“你不是要忙嗎?”房媧兒反問他。
“寡人這些東西看完就去歇下。”
“那我等您歇下了,再回去,反正宵禁值夜的人見我腰牌,不會將我拿了去。”
嬴政捂嘴笑說:“寡人累了,旁邊就是床,你還要回去,怕是你到家,寡人也就睡下了。”
房媧兒俏皮說道:“若你今日睡三個時辰,那我就便睡兩個時辰,若您今日睡兩個時辰,那我就睡一個時辰。”
嬴政含笑問她說:“若是寡人隻睡一個時辰呢?”
房媧兒低眉淺笑,說:“那我也隻睡一個時辰?”
嬴政不解,問:“為何?”
“那我就不回去了,就在這兒睡。”房媧兒嬌說。
“這兒可沒你睡覺的地方。”
房媧兒停下手中的活,伏在嬴政耳旁輕輕說:“大不了,我睡你懷裡。”
嬴政笑著,轉過頭去,說了聲:“你越來越壞了。”
“我壞嗎?”她問。
“壞!”嬴政笑答。
“我隻對你壞。”她將梳子沾了水,輕輕梳著,柔聲而說。
“可憐寡人隻心疼你。”
靜默了一會兒,嬴政一邊看書,一邊思忖治國之策。房媧兒望著他在燈下苦讀的模樣,忍不住讓宮婢們多加了幾盞燈。嬴政感覺看書的光亮了許多,抬頭,只見她在一旁服侍著,小心翼翼地往燈裡添油,正巧她一個轉身,二人雙目直視。
“這兒亮點就成,別處的燈就滅了吧。”嬴政說道。
趙昆在一旁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來了命令,連忙下去辦了,順便活動活動解解乏。
嬴政看完,放下書來,閉著眼,伸了個懶腰,說道:“你可以回去,寡人要休息了。”
她淺笑:“看來要讓大王早點休息,便是要讓我來此日日監督。”
嬴政伸出手指,點點她的鼻尖,笑道:“還是你有辦法。”
“誰叫大王憐惜我?”
“寡人是被你牢牢管住了,可是寡人又有什麽辦法鎖住你呢?”嬴政說完,吩咐宮人伺候洗漱。
房媧兒就在一旁說道:“我平生最愛三樣東西,一愛白發,二愛紅梅,三愛寶劍。”
“這三樣東西寡人都有。”
她淺淺一笑,說道:“那您也就將我拴住了。”嬴政默笑,房媧兒又道:“大王,我回去了。”
嬴政點頭:“早些睡吧。”
“別說我了,你才是要緊的。”她留下話來,便離去。
出宮時,她下意識地抬頭,四處看看還有沒有自己遺漏掉的,可能會有刺客隱匿的所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個對手,叫張良,字子房,是自己的故交,而他的智商謀略遠在她之上,可是,他與她有恩,有情,她不能殺他。
獨自騎著追風,慢走回家。路上遇見巡夜之人,房媧兒取出腰牌,連將軍都要對她禮讓三分,她在鹹陽城的地位,早已和三公並立了。
慢吞吞地回到家,還未進屋便聽見虞柔的笑聲,她拉住著一旁管家的胳膊問:“勤伯,家中來人了?”
“是呢,一位英俊鮑子,說是您的親人。”勤伯露出笑容來。
房媧兒覺得不妙,她的親友,無非就那幾位,勤伯是認識的,“英俊鮑子”房媧兒一怔,手握天裂便衝進大堂之中去了。
進屋去,只見張子房起身,行禮,虞柔、尖兒還有瀧靈,玉靈、血靈等這幾個孩子。虞柔見房媧兒回府,忙衝上前去抱著她。嘰嘰喳喳地喊著“姐姐,你可回來了……”
“這麽晚,你們怎麽還不睡?”房媧兒一抬眼一瞥張子房。
“這位叔叔在和我們講故事,他去過好多地方,什麽都知道?”瀧靈晶瑩剔透的眼睛望著張子房,目光灼灼。
房媧兒道:“我還不信了,這世上有什麽都知道的人。”
張子房笑著擺擺手,說道:“孩子們就這樣一說,你何必當真呢?”
房媧兒不理睬張子房,喊來老媽子將孩子們領回去睡覺,也打發尖兒回去歇著,隻留下自己和張子房,在廳堂之中。自己則是燒水,烹茶。
“晚上還吃茶?”張子房在一旁笑道。
“你來了,我還能安心睡覺嗎?”她面容冷靜,然心中已是焦灼,回到家,依舊佩刀,不曾放下過。
“孩子們說你好幾日沒回府了。”
“不勞先生費心,我每天都回來的,只是早出晚歸,孩子們見不著而已。”房媧兒聞著茶香,心情瞬間暢快了許多。這些日子在外,沒空吃茶,又操勞,肝火虛旺。隻好吃茶解火。
張子房含情脈脈地望著她為自己沏茶水,她手指纖細白嫩,心中微微一動,道:“既然回來,便理應好好休息休息,長期苦熬下去,對你身子不利。”
“不妨事。”她將茶盞輕輕放置於張子房面前的茶幾上,他舉起來,先是閉眼一聞,然後仰頭飲下。
“這樣暢快,不擔心我下毒?”房媧兒斜眼笑著。
張子房搖頭笑道:“你舍得殺我嗎?”
房媧兒一笑了之。自然,她不會用這樣的法子殺人,不會讓人死的不明不白,她光明磊落,殺人也殺得光明磊落。她的心思並不在茶上,再者說來,她也疲憊了,便開門見山地問:“先生此番來鹹陽,有何貴乾?”
“探望你罷了。”
她撇嘴冷笑,說道:“我很好,不必您這多情公子空牽念。”
張子房神色中帶有愧疚,柔聲說道:“上次我派去的人傷了你,便想來看看你可好了……”然而,房媧兒早已將那事遺忘了,打斷他說:“愧疚就不必了,我並未將主謀是你告知嬴政。”
“即便你說了也無關緊要,我本就是韓國余孽,多一條罪狀,少一條罪行,這又有何區別?”張子房自己為自己倒水來喝,他可不想失眠。他從袖中取出一個葫蘆瓶,並說道:“賈骨師父讓我帶來的。”
房媧兒捂住嘴,打了哈欠,卻又強裝鎮定,嚼了茶葉,喝下茶水,清了清嗓子,說:“封建制已經走到了末路,你想要的那個朝代,已經成為記憶,為何不放眼看看現在的天下,沒有國籍區別,大家都可以自由地生活在這一塊遼闊的土地上,不好嗎?本是華夏種族,為何要做這樣多的地域區分,讓人與人之間不再生出那麽多無謂的隔閡呢?”
“他毀了別人的家,就為了建立的一個他理想中的天下?你卻是他的擁護者……”張子房苦笑不已。
“秦國能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消滅其余六國,這足以證明,舊的時代,舊的政治,他們失去了生命力,子房,總會有人去做的,早晚而已,換個人,換個國家而已。”
張子房怒目,望著她,似眼中有淚一般。他恨她不能理解他,她卻為另一個人恨著他。
張子房哽咽著說道:“我都沒有家了,猶如喪家之犬,四處漂泊,舉目無親,六國中如我一般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嗎?”
她歎息著, 嬴政本無意摧毀他們的家,是他們不願看清他們可以在這片更加遼闊的土地上建立新的家園……本想為他添茶,可是,見他已在倒水,便隻好自己為自己倒茶。
“你可以有家,你看看我家裡的孩子們,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話語中是不一樣的口音,他們能生活在一起,很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你要讓他們也變為復仇的工具嗎?不能夠的,子房,戰爭屬於我們這一代人,他們應該健康茁壯地成長,我不想讓孩子們接受仇恨。”
張子房篤定地說道:“這不是仇恨,這是復國,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譏笑他:“冤冤相報?那天下永遠不會有安定的那一天。復國之後又能怎樣?你還嫌血流的不夠多嗎?”她氣憤地質問他,他是嬴政的敵人,也是自己的,可是嬴政和她都不想殺人,隻想要他們能過歸順。
“我不要秦人的血,我只要嬴政的血。”張子房惡狠狠地說,兩人橫眉冷對著。
她到這兒,將話含在喉嚨中,冷厲說道:“子房,你敢殺他,我就殺你。”
“我知道,你為了嬴政,會殺所有的人。”
“誰傷他一根發,我便削去誰一顆頭,他站在山頂,呼風喚雨,我為他一個人遮風避雨。”
“為什麽?”張子房問。
“我愛他,我懂他,我憐他。”
“他又能為你做什麽?”張子房並不動容,隻想如她一般,強迫對方接受彼此的立場。
“這個重要嗎?”
張子房搖頭,良久,不言語,彼此都太過於堅定,而彼此又都無法分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成為此,敗也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