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歡引一夜輾轉，這父母給的身體，即將漸行漸遠，而她的心思，卻開始曲曲款款。

　　曾經那麽讓人心碎的一個娘家，如今要離去，蘇歡引卻也萬般不舍。

　　晨光熹微，四下裡一片寂靜，只有隔巷偶爾傳來的幾聲雞鳴狗吠擾了些許寧靜，蘇歡引再也躺不住，索性穿了衣裳出了繡坊。

　　長長的街巷被晨輝鍍上淺淺的金光，桃花開了，杏花白了，夏日正在趕來的路上。

　　蘇歡隱慢慢踱著步子在巷中穿行兩次，最後停在家門外的柳樹下。

　　“吱噶”一聲，家裡的大門開了。

　　蘇歡引看著爹爹從裡面出來，父女二人相見，皆是一愣。

　　“歡引，站在外面做什麽，怎的不進家?”蘇向南便先開了口。

　　蘇向南昨夜未眠，雖然穿了一身新做的雲錦長袍，可對女兒的不舍和擔憂，卻在臉上塗抹了一層淡淡的憔悴。

　　鍾昌宇來提親那日，他被支出去做活，三日後回程，路遇熟人皆紛紛道喜，他才知道鍾寶珠是唱了一出大戲給他。

　　多少次他想去看看女兒，卻又打消了念頭，他，無顏面對女兒。

　　蘇歡引看著爹憔悴的臉，一陣悲戚。

　　“爹，不急著回家，女兒和您聊聊。”

　　蘇向南忙不迭地點頭，蘇歡引上前給爹整理一下衣領，“爹，女兒要離開爹了，今後您要保重身體……一日不做，百日不食，雖說家裡收了君家不少，總也不能這般坐吃山空，爹還須找些活計去做……娘那裡，爹不要怪她，大約我命該如此……蘇白要好好教誨，莫要養歪了……”

　　蘇歡引越說心裡越難過，忍不住哽咽起來，眼淚在眼眶裡不住地打轉。

　　蘇向南也紅了眼圈，千言萬語，唯有匯成一句，“歡引，爹爹無能，苦了你了……”

　　父女二人抱頭而泣，此時鍾寶珠披掛一新，戴著玉蘭金釵聞聲出來，厭煩地衝蘇向南翻了個白眼，“你哭什麽，君府搶的是你閨女又不是我！”

　　蘇向南止住淚水，大概是想了想鍾寶珠說的很有道理。

　　隨後三人步入院內，蘇歡引摸摸水井上的樹樁，不知道進了君府，還能不能再夢見它。

　　鍾寶珠不耐煩地催促蘇向南去打掃院子，蘇歡引走近鍾寶珠，從懷中掏出朵紅芍藥。

　　“娘，閨女要嫁人，以後再不能伺候你和爹爹，今日親手給娘戴一朵紅花，讓娘沾沾女兒的喜氣。”

　　蘇歡引聲音帶著些許哭腔把芍藥插在鍾寶珠耳旁，大白臉配大紅花，相得益彰。

　　鍾寶珠一時語塞，找不出什麽話來說。

　　“娘，女兒不孝，嫁入君府為妾，不能讓二老風風光光嫁一回閨女，往後，爹和弟弟，就難為娘一人照顧，歡引對娘說聲辛苦。”

　　鍾寶珠恍然回到自己兩次出嫁之時，喉頭一悶，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臨別在即，這淚還是有幾分真情的。

　　“歡引，我閨女懂事，為了這個家，委屈你了……”

　　這一刻，此前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一頓嫁前的團圓飯才最重要。

　　*

　　後晌，近黃昏，迎親的隊伍到達蘇家。

　　比起搶親那日，這支迎親的隊伍寒酸了許多。四個舉牌人，一個迎親郎，一個喜娘，兩頂六人抬的花轎，十二個隨從，僅此而已。

　　蘇歡引換上桃紅色的喜服，給堂前的爹娘最後磕了三個頭，蓋上桃紅色的蓋頭，在喜娘的攙扶下，入轎。

　　君府的側門貼著喜聯，沒有喇叭嗩呐，沒有鞭炮煙花，隊伍靜悄悄的停下，蘇歡引在喜娘的攙扶下出了轎門。

　　君府的大宅是經過多次改造而成的複雜院落，主院住著老爺夫人和少爺少夫人，東跨兩個院落，一院由老太太居住，二院現在是君臨風常去的書房。

　　西跨兩個院落，西二院由夫人文絲竹指給馮媽一家居住，西一院此前一直空著，如今蘇歡引要進的就是這個院落的東廂。

　　君臨風張羅了簡單的迎親儀式，此時路兩旁站著一溜丫頭觀禮，媚夏芊枝和寒蟬都在其中，眼珠子盯的是同一場親迎，鬼肚子卻是各揣各的心思。

　　芊枝和寒蟬靠得很近，把紅臉蛋綠衣裳的媚夏曬在旁邊，自顧說著話，聲音不大不小，恰巧讓媚夏能夠聽得清楚，就夠了。

　　寒蟬個子嬌小，多年來養成了翹腳的習慣，此時正一下一下踮著她的小腳，不時朝門口張望。

　　“芊枝，你從前見過這位蘇姨娘沒有?”

　　寒蟬今日還是平時的打扮，姑爺娶親，她怎敢浪起來給她家小姐添堵，芊枝卻不同，夫人起初不高興可畢竟眼下也許了，因而芊枝穿上一身桃粉的比肩，扎著繡花腰帶，和牆外的桃花相映成景，又添了幾分嬌美。

　　“不曾見過，倒是聽五小姐說過幾次，要說這蘇姨娘也定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連五小姐那麽難打發的都削尖腦袋為她說話！”

　　寒蟬左右看了一下，偷偷拿出一個彩蝶花釵插在鬢邊，扯扯芊枝的衣袖，“我見過一次，相貌不是那麽光鮮，面黃肌瘦的，不曉得大少爺怎麽看中了她，依我看，繡坊隨意拎出來一個，都比她有幾分好顏色呢。”

　　芊枝撇嘴，“就是這樣子，才說明這個姨娘是個心思縝密的，以後都多留意些吧，以色事人，色衰則愛馳，她無色卻得了這份榮寵，想起來都寒戰幾下……”

　　寒蟬忽然扯了她兩下，“快看快看，來了來了！”

　　蘇歡引蒙著蓋頭被君臨風用紅稠牽著往前走，心裡突突跳個不停，進了側門，她感覺這一路好長，感歎於君府府邸規模宏大的同時，再看看兩旁密密站著的一雙雙繡鞋，更覺得頭皮發麻。

　　君府如今主子少下人多，難免會慣著下人，都說奴大欺主，有些奴才連主子都敢欺負，何況她這個半奴半主的。

　　蘇歡引心裡忍不住歎氣，就覺得喜娘輕輕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耳旁響起她悄聲的提醒，“蘇姨娘，注意腳下，該過火盆了。”

　　“嗯。”蘇歡引應了一下，用雙手扯著裙擺，微微抬高，邁起左腳。

　　“呼！”方才燃得安靜的火盆，忽然借了東風一般，躥起了高高的火焰，旁邊的丫頭們驚呼出聲，紛紛向後躲去。

　　蘇歡引也被嚇得一聲驚呼就要出口，不由自主想往後退，卻被人大力一拽，生生咽回了那聲呼叫，身子一歪，躲過了燃起來的火焰。

　　君臨風聞聲，猛地轉身回首。

　　是北涼，及時拉了蘇歡引一把，她才幸免於難。

　　可在這一拉一拽之間，她的紅蓋頭被甩開，眼看就要落地，北涼眼疾手快，一出手撈在了臂彎之上。蘇歡引右手緊緊抓著紅稠，左手按在心口，眼裡滿是驚恐，淚光已經顯現，喜娘慌忙繞到北涼那裡，把蓋頭取回來，給蘇歡引重新披上。

　　面頰抹得紅彤彤的丫頭們陸續回神，開始竊竊私語。

　　“呦，瞧這水靈靈的臉蛋子，難怪能被少爺看上……”

　　“是呦，臉蛋是美，看著也清正純潔，不像有的人，一看就是狐狸精轉世……”

　　“嘖嘖，你是不是傻，她若真的清正，怎麽能勾到少爺！”

　　“那火盆怎麽就起火了，看看，君府哪那麽容易進來，紅蓋頭沒等少爺去揭就落了，這可不大好……”

　　寒蟬靜靜聽著，嘴角帶笑，一言不發。方才蓋頭落，那驚鴻一瞥之間，也讓她心驚。她陪林詩伽去繡坊之時，這蘇歡引還是瘦瘦小小的黃毛丫頭，可如今半年的光景，她就被養得像綻放的牡丹一般光彩照人。 www.uukanshu.net

　　寒蟬心裡唏噓，蘇歡引的確比自家小姐美上好幾分去，可是又有什麽好怕的呢，一來她是妾室，二來照目前的情形來看，不喜歡蘇歡引的多了去了。

　　比如剛才媚夏伸那一爪子，旁人沒瞧見，寒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媚夏咬著嘴唇，臉上紅一陣青一陣。

　　她假意拂袖揚進去的那一把白磷，竟然沒有傷了蘇歡引半分！反倒讓蘇歡引那鮫人泣珠的模樣惹得大家真真假假有酸有甜地讚歎她別有一番風情，真是得不償失！

　　她怨恨地看了北涼一眼，怎麽跳出來一個你！蘇州的癩蛤蟆——難纏(南蟾)！

　　君臨風回首，見蘇歡引無恙，瞧瞧火盆旁邊站著的幾個丫頭，虎著臉又轉回身繼續前行。

　　接下來過馬鞍，進垂花門，進西跨院正門，進東廂房門，一切順遂，大吉大利。

　　新人入房，眾人散去，君臨風著急想和蘇歡引說上幾句，喜娘卻撐起一張肥臉，支著胳膊擋在門口，順便摸了幾下君臨風的胸口，“家中喜宴還是有的，大少爺還是要去給老太太和老爺夫人敬杯喜酒的……”

　　君臨風無奈，這喜娘是母親找過來的，此時不聽勸阻，必將功虧一簣。

　　他左右尋了一番沒看到凝春，便問道，“凝春丫頭不來服侍主子，去了哪裡?”

　　身旁的丫頭淺草施禮答道:“夫人吩咐，蘇姨娘帶進來的丫頭不懂君府規矩，讓進了府就帶去主院後罩房和幾個媽媽學規矩，現下已經由淺溪領著過去了，這裡就交給奴婢淺草來伺候，大少爺放心去席上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