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溪進房之時，蘇歡引坐在床上，床幔重新被她放了下來，她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方才二人的對話，聽起來隱約，卻也能清晰捋順出脈絡。

　　除了馮媽住的西二院，剩下三個院子都有小門相通，馮媽說連年是男眷，不便與這處開門，顯然這話也是勉強。

　　院子裡處處都是男眷，各房又都有許多丫頭婆子守著，能出什麽事?

　　馮媽地位再高，也是仆人，怎的君府就給她一處宅子住著，而且……西二院只有他們夫婦二人，連覃還是在主院的倒座房住著，這些都讓人疑惑。

　　馮媽住進西二院，必得掌家人同意，不對，僅僅是婆母文絲竹許可也是不成，這麽大的事沒個正當理由，老太太斷不會答應，難不成那裡真的關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婆母與祖母又都知道?

　　淺溪進門，掌燈時見蘇歡引愣愣地想著心事，輕聲問了句，“蘇姨娘可是今日累著了?沒睡醒的樣子。”

　　蘇歡引努力回神，“不妨事，不能再睡了，不然夜裡又像隻鹽老鼠乾瞪眼到天明。”

　　“是。”淺溪扶蘇歡引到桌前坐下，勾起幔帳，又倒了杯茶，“李媽媽在外頭等回話，晚上蘇姨娘要吃什麽?還有要泡多少豇豆才好?”

　　蘇歡引沉思一下，“讓她進來吧。”

　　淺溪又點了幾盞燈，李氏進來立在門邊，不敢近前。

　　蘇歡引招招手，“李媽媽，晚上我想吃涼豆面，你會做麽?”

　　李媽媽和淺溪面面相覷，“蘇姨娘，您說的這吃食，小的不曾聽過，是哪裡的菜系?”

　　蘇歡引不好意思低了下頭，“是我娘在世的時候，到了夏日經常給我做的，你們沒聽過也是常理，我娘自己都不知她是哪裡人氏。”

　　李媽媽一臉羞愧，“不如今日吃點別的，日後我留心著點，看看能不能得了涼豆面的菜譜過來。”

　　“好，那就做些清粥，來些普通小菜即可……李媽媽，趙氏來過後，是不是沒有做過飯菜?”

　　那日的粉蒸肉味道實在是不怎麽樣，難吃到如此霸氣的菜肴，蘇歡引至今記憶猶新，這幾日再沒吃過那麽難吃的飯菜，蘇歡引想到，趙氏定是偷奸耍滑什麽都不想做。

　　李氏吭吭哧哧不敢說實話，蘇歡引叫住淺溪，“淺溪，去大廚房取點糯米粉，明日中午我要吃趙氏做的粉蒸肉。”

　　淺溪答著出去了，蘇歡引拂了下衣袖，賞了李氏坐下，“李媽媽坐下說話，不急著去做飯。”

　　李氏的屁股搭了個椅子邊，小心翼翼地坐下。

　　“李媽媽，你可有家人?”

　　“小的男人早就死了，兒子不爭氣，沒什麽能耐又不願意出力，家貧娶不上媳婦，好在君府收我做了婆子，能給他攢點錢出來，前些年給兒子討了媳婦，我現在也沒什麽惦記的了。”

　　蘇歡引聽她的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各有各的奔波，李氏為了兒子，她卻是為了爹。

　　“那李媽媽現在還要接濟你兒子嗎?”

　　李氏默默點頭。

　　蘇歡引溫聲道:“也要多為自己打算些，多少攢點，你一味接濟他們，等你沒的那天，他們一家子難道都不用吃飯了麽?”

　　“是，奴婢知道，多謝蘇姨娘提醒。”

　　“行，你下去吧，豇豆角一扎有多少?”

　　李氏用手比量了一下大概。

　　“那泡一扎就好。”

　　不到半個時辰，李氏做好南瓜小米粥和幾個小菜，又蒸了蛋羹送過來。

　　蘇歡引用罷，到了櫃子裡取出從家裡帶來的“嫁妝”。

　　滿滿一大箱子，都是些她娘生前的瑣碎之物。

　　柳娘過世後，蘇向南怕女兒睹物思人，就把這些鎖起來，不許蘇歡引看。

　　等到鍾寶珠嫁進來，蘇歡引忙得也沒心情再懇求爹爹去看這些，久了，她以為爹已經把這些都扔了。

　　直到成親那天她才問了爹爹一句，沒成想，蘇向南就搬開了蘇歡引原來的床，在靠牆的大洞裡，扯出了幾個包袱給她。

　　蘇歡引把箱子裡的包袱拿出來，一樣樣看著。

　　裡面有很多手抄的冊子，間或畫了些畫，記著平日的家長裡短，還有許多菜譜，可謂苞籠萬象。

　　蘇歡引一點點看著，恍惚中安然入夢。

　　火燒雲後必定是好天氣，晨起，凝春笑呵呵地進來給蘇歡引梳頭，拿起妝奩中的耳墜子挨個放到她耳朵上比量著，“晌午去夫人那裡，是不是不要招搖?”

　　蘇歡引拍拍凝春的手，“這些先不戴，辰時老太太過來一起去院子裡，戴了這些囉裡八嗦的不方便，采了水蒿回來再戴就好。”

　　凝春把妝奩收起，去衣櫃裡翻了半天，“怎麽好，一身料子粗點的都沒有，穿這些華貴的去采水蒿，我都心疼。”

　　蘇歡引過去翻檢了一下，“的確沒有，不如，把你的給我一身先穿著……”

　　凝春把衣服掛好，“那可不行，沒了規矩，你又惹人笑話，旁的還好，就那個尖嘴猴腮的媚夏，巴不得在雞蛋裡挑根豬骨頭，可不能在她那裡落下話柄。”

　　末了，二人坐下歎氣。

　　“罷了，也別難為你們，你們下去采，我過過眼癮吧！”

　　辰時未到，老太太就來了。

　　凝秋和媚夏都跟著，媚夏手裡給老太太打著紙傘，凝秋抱著一匹料子。

　　老太太一身布衣精神矍鑠，手上的佛珠不停撚著，“這料子給你，做身夏日的衣裳。”

　　蘇歡引接過來看，是一匹豔紅色雙桃如意的八達錦，她皺皺小鼻子，“祖母，這顏色精巧得很，比大紅還好看許多去……”

　　老太太哈哈笑起來，“可不是，煙離要了幾次，我沒舍得，好料子好顏色得配好樣貌才行。”

　　蘇歡引知道君煙離不美，可是自家祖母都嫌棄她醜，這也的確是要抱腳痛哭的哀事一件了。

　　“祖母，這料子夠做兩身出來了，不如我先收下，改天約五小姐一同裁衣，可好?”

　　媚夏攏著衣袖偷偷撇嘴，看來蘇歡引是想把這府上的挨個都討好一遍。

　　挨千刀的馬屁精！

　　老太太頷首，凝春收起料子，幾人趕往花園。

　　這時辰剛好不冷不熱，溫風約來花信，桃李爭羞苦香陣陣，幾人說話的聲音抵不過枝頭鬧喳喳的紫燕。

　　蘇歡引攙著老太太進到園子裡，老太太的眉毛就隨著幾蓬衰草擰了起來。

　　“這不成啊，荒廢太久，你入府之前時間不夠，就做了面兒上的修葺打理，這處園子倒是沒時間弄了，不好看，破敗的樣兒，不好看！”

　　“祖母，不打緊的，修葺一次費時費力的，這樣挺好，否則就像別的園子一樣，沒有野菜可挖了……”

　　老太太堅定地搖頭，“不可，沒得讓誰看見還以為我君家敗落了……看到這處我倒想起來，前些年我還常帶著丫頭在這裡種了許多枸杞，每到這個時節，成熟的果子紅彤彤掛滿枝頭，許是知我老太太沒時間過來看管，那些個小麻雀就日日落在石徑邊替我看著，生怕被旁人偷了去。”

　　除了媚夏，幾個丫頭都跳到還未乾涸的水塘邊，聽了老太太的話，齊齊回身問道，“麻雀也通人性?定是老夫人念佛感化了！”

　　老太太與媚夏撲哧笑了，“可不是通人性，它們也知那枸杞是好東西能補身子，怕別人偷就都放到自己肚裡藏起來了。”

　　蘇歡引隨著幾人笑罷，又為方才老太太的提議開始為難。

　　按說府裡修一座園子本不是什麽大事， www.uukanshu.net 可若是因為今天采野菜的事而被老太太提及，怕是婆母要以為自己去老太太那裡告狀了。

　　“祖母，歡引看這裡只是雜草多了些，院裡幾個丫頭用不了多久也就收拾出來了，歡引對籌建花園也有些自己的謀劃，不如就交給我，祖母過些時日再過來瞧瞧?”

　　老太太知她過得如履薄冰不想興師動眾，便點頭答應，對媚夏和凝秋說，“明日起你們就帶那些小的一起過來幫忙……”

　　媚夏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有氣無力地應是。

　　凝秋直起腰，“老夫人，我自己過來就好，院裡不能沒人，媚夏姐姐和小的就都留咱們院子裡伺候著吧。”

　　媚夏方才那沒底氣的一聲應，老太太已是聽出了她的極不情願，隨即頷首，“也好。”

　　兩盞茶的功夫，幾人挑鮮嫩的水蒿采了兩笸籮出來，陸續回到院兒裡。

　　老太太與蘇歡引祖孫二人又聊了會兒閑磕，李氏過來告訴飯菜都已經好了。

　　老太太帶了一盤涼拌水蒿回去，臨走囑咐蘇歡引，“不告訴你婆母說我來過……”

　　蘇歡引笑著點頭。

　　收拾妥當，凝春帶著食盒隨蘇歡引趕往主院，裡面裝著李氏做的紅燒肉、涼拌水蒿和臘香冬瓜，還有一份趙氏做的粉蒸肉。

　　芊枝進去通傳一聲後就卷起簾子讓蘇歡引進了正廳。

　　窗下新放了一張暗八仙圖案的漆器高幾，暖風透過窗子吹著上面散雲紋瓷瓶裡的幾支梔子花，文絲竹穿一身青色流采藕絲曳撒，頭上挽著揚州攢，坐在正位上，不苟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