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推窗而望，但見那如水的月色將院牆上略見萎敗的薜荔叢薄薄地鍍上了一層光輝，她才想起今日乃是十五，懸於天際的那面玉盤完整無缺，甚為美好。

　　窗外美景如斯，伊人索性披了衣裳提燈而出，不知不覺竟行至東院外。原隻想遙遙望上一眼便離去，可見那處燈火仍亮著，她不由提步入內。

　　東院的侍童見了主母滿臉驚詫，剛要出聲，便叫伊人止住。她將手裡的燈遞與那小童，悄聲入內，一眼便見房內人執著一卷書，靜靠在榻上的身影。

　　長恭個子高挑行止端重，即便居於無人之處，也無絲毫傾側懈怠之意。他似乎沒有看書，許久也不見翻動。他白皙的面龐被燈火映照，流轉出朱玉般的光輝。這樣美好的容顏與挺立的身姿，會讓任何女子都為之動容，乃至動情。

　　伊人靜靜地立於燈火之外，陰影之中，凝視著這個離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的少年。誠然，他於她觸手可碰，卻又遙不可及。就如她於他有滿腔的情意，他卻從不知悉。是以即便她此刻一面動容滿腹念想地立於他眼前，也隻換來他一句略帶訝然的淡漠話語:“夜已深，娘子怎麽來了?”

　　伊人望著他手裡的書卷，莞爾道:“妾有話想與郎君說，見郎君屋內還亮著燈，便過來了，可是打擾了郎君?”只見長恭放下手中的書卷，看了她一眼，道:“無妨，你有話且說。”

　　伊人上前數步，與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斂袖行禮道:“妾賀殿下榮封钜鹿郡開國公，進領軍將軍，自此便可戍於鄴中，不赴邊地了。”

　　長恭抬首看向伊人，此間，他與她的距離不算近，隔著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她的面容神情在他看來不甚清晰。因此，他起身走向她。不知為何，此刻他竟分外想看清她的面容神色。

　　待終於立至她身前，他看見燭火映照下，她的眼眸中有熠熠光輝，她的神色中有歡欣喜悅，看起來並無半分矯揉粉飾之態。

　　他看著她豔若桃李的面容，忽然低下頭，在她耳鬢處輕嗅了兩下，“今日倒是不曾飲酒，為何臉還是這樣紅?”卻見她一雙眼睛慌忙往旁處看去，“燭火晦暗，殿下恐是看錯了。”目光落到一旁的棋案，“殿下今日下棋了?”

　　他答道:“這是今日與大兄對弈留下的局，我尚未得解。”只見她退後一步，轉身走近棋案，認真思量道:“原來是河南王之布局，難怪如此玄妙。看此局之勢，黑子當是河南王。這白子之困，委實不知當如何解。”

　　他心下不免有幾分訝異，因道:“看來娘子亦頗諳棋道。”

　　伊人頓了頓，徐徐道:“我十三歲時便入了中宮，姨母待我極好，從未要求我勤於女工諸事，修於女訓諸德，所以我多與延宗阿殷他們一同讀書作樂，甚為自在。但獨獨這博弈之事，姨母卻是要我認真參悉，故而於此道不敢松懈。”

　　她少時並不甚知李皇后為何要她詳學棋道，隻以為是因太子喜歡，她不過是陪侍之人。待年長些方知道，這黑白子中的學問並不亞於詩書。縱橫捭闔，參悉世事，她於此道學得的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不要讓自己淪為棋子。倘若終究逃不出這大勢大局，那麽不論黑白，她也絕不做敗子棄子。

　　世事如棋，於李氏，於她，皆如此。

　　這是長恭第一次聽伊人提及少時之事，而在此之前，鄭家女郎與昔年東宮的未成之事就如燭火下的香霧般氤氳迷離，且透著幾分隱晦的氣息，

一如他的堂弟賜下的那封賀詞，隱秘忌諱卻又昭然若揭。於是他順著她的話道:“難怪那時阿瑤不願待在河南王府，總想著去找延宗，原來你們那時的日子如此愜意。”　　伊人的目光落回棋局之中，頗有幾分感慨道:“可那時阿范難勝她們卻是最為羨慕公主，不單單是她們，宮裡但凡年輕有心氣的內人們都羨慕公主呢。”

　　長恭於棋案一側坐下，抬頭看她，問道:“為何?”

　　伊人於另一側坐定後，朝對案之人粲然一笑，“因為隻有樂安公主能夠牽著河南王的衣袖，讓殿下為她折下仙都苑中最美的花。那個時候，大家總覺得宮裡最好看的郎君便是河南王。所以每回五郎把公主氣走，難勝她們在旁心裡總是偷著樂。”

　　“原來如此。”長兄的風流雅致與芳名遠播，長恭向來也有耳聞。 因含笑問道:“那你呢?”

　　話落便見她面露怔然，須臾的靜默之後，方才低低道:“我哪裡敢。”

　　她於唇上浮出一抹澀然苦笑，“母親千裡送我入鄴，姨母一心寵眷栽培，為的皆是……我父親擔著前朝的罪臣之名，母親與族中都盼著我為鄭氏揚眉，替父親洗雪。而彼時難勝年幼，且非嫡出，我雖非內孫卻兼鄭氏之蔭，確也為李門更佳之選。於儲室，一姻而聯山東二族，世家二姓，亦為上選。”

　　她頓頓，望著局中縱橫的黑白之勢，“少孤而身貴，有家卻無勢，故而易執，易棄。就如此間局內紛雜錯落的黑白子中那顆最利掣肘之棋，自然而然便成為博弈者的上選。”

　　自魏以來，山東便居於以鄭、李、崔、盧、王五姓七家為首的高門士族之勢下，這些鍾鳴鼎食的世家大族在當地兼具盛名與威望，歷朝以來皆為天家所高視並倚重。

　　昔年神武皇帝在率領六鎮軍將進入山東之初，就曾告誡將士道:“今以吾為主，當與前異，不得欺漢兒，不得犯軍令。”而後世宗稱帝建齊，不顧六鎮勳貴與諸多臣僚的反對，堅持立李氏為後，除卻少年時的結發之情，更是想借此姻親之誼來取得與趙郡李氏同道的山東世族對新朝的擁護。

　　承於世家，養於宮廷，伊人自小便對這些權力掣肘看得分明。朝事如局，而那些曼妙且高貴的世家女郎便是這局中最省心便利的棋子。榮之，則蔭父氏;衰之，則為棄子。

　　她抬眸看向他，面上隱有苦楚，眼中卻是一片清明，“我這樣的人，本不該有旁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