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蘭陵王府內，伊人待得長嫂離去，顧不得病體便喚來昨日守夜的婢子詢話。

　　“……昨日在北宮是河間王將娘子救起，是以今早郎主便去往河間王府了。送娘子送回府的是安德王，五殿下他還將，還將醫丞一通打罵教訓，郎主好不容易才勸住。之後娘子一直昏睡不醒，夢話不斷，直到深夜裡安德王帶來徐使君複又看診，方才退了熱。英女姊姊和奴都嚇得不輕，唯恐娘子有何不妥。那汾州離鄴都至少一日的行程，五殿下竟……”婢子頓住，稍稍抬眼打量主母的神色，躊躇道:“今日一早安德王便過府來詢，英女姊姊以郎主不在府內為由擋卻了。五殿下倒也沒說什麽，隨後中宮便來話傳走英女姊姊。娘子，英女姊姊可會有事?昨夜她守了娘子一晚，連眼都未曾合過。”

　　伊人知她等仆婢素日裡頗受英女照拂，對之既敬且親，隻得提了幾分氣力道:“小惜，我知你與英女都辛苦了。中宮且等等看，不過是例行詢話罷了。到底那日是英女與我同去北宮，內廷之人總愛將事情想得複雜――我雖是自己不慎失足落水，但為免旁人蜚語，惶亂宮闈，總要將來龍去脈查清，好與各處交代。”話雖如此，但她心下亦是擔憂。

　　小惜見主母一時無話，正思忖著退去催藥，卻又聞主母道:“昨夜除了你與英女，閣內可還有旁人伺候?”她連忙回道:“昨夜留於內間之人，除了英女姊姊與奴，還有阿芙。此間阿芙去廚中看藥了，奴正想著去催她。”言畢，見主母面上倦意愈濃，遂上前服侍主母臥入榻中。

　　伊人隻覺身子乏到極點，合眼欲睡，心中卻仍有重重掛念，不自禁喃喃問道:“殿下呢?”

　　小惜與主母攏被扶枕間聽得不甚分明，故而輕聲問道:“娘子可是問郎主?”見主母於合眼間稍稍頷首，方道:“郎主昨日一入鄴城，未及歸府便與河間王去往河南王府，隨後三位郎君一同進宮行孝。聽聞河間王此前數月並未留於封地，而是停於洛陽，故而這次乃與郎主一同歸來。昨夜送走安德王與徐使君，郎主便來閣內看過娘子了。”

　　此刻主母病體臥床，昏昏欲睡，亦不知能聞見幾許。但於郎主之事，她心知需謹慎而言。她隨英女長侍於主母，亦知其中或有隱晦。家主於乾明元年納妃後便行軍並州，不曾歸於鄴都，是以她入府已近三年，並未見過郎主，隻於府中老人言語間聞得這位四殿下雖為宗室，且負文襄血脈，卻是才武兼備，溫厚有德，更具風華之資。昨夜於燭火明滅間匆忙恍惚一瞥，才知那豈是風華可以形容的天姿。

　　抑下心中慨歎，她續道:“娘子於昏睡間夢話不斷，郎主遣了奴等出去，與內間呆了有片刻，方才離去。”

　　他來看過她了……伊人側過首去，面朝內側，於心裡翻湧過萬千思緒，終究化作眼角一顆冰涼的淚。

　　昨夜，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仍是那個從少時便反覆不斷的夢境:戴著假面一襲白衣的少年朝她遙遙招手，可她拚勁全力追去也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袂，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逝於迷霧中，再不複見。

　　她知那是夢，想要醒來，卻如何也睜不開眼。而後她又重回到十二歲那年的冬天，那個她離開母親的大雪天。再後來是鄴城溫涼的夏日，她遇見了阿范，延宗，寶信，難勝，還有……阿殷。

　　清涼殿前的合歡樹下，穿得綠油油的小胖子高延宗不厭其煩地與她獻寶，他是文宣皇帝最寵愛的孩子，

手裡的玩物都是天底下最稀奇寶貴的，有鑲著波斯寶石的短劍，有和田玉精製的九連環。阿范總是在旁眼巴巴地看著，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她與寶信從無興致，但男孩子一般的阿范卻甚為喜歡。年紀最小的難勝因落了一顆門牙，一連幾日都不敢露笑，生怕延宗作弄於她，隻得怯怯地躲在阿范的身後。阿殷總倚在一旁的石椅上靜靜地看書，目光偶爾越過手中的卷冊望向他們，叫阿范撞見了即是一番嬉戲笑鬧:“太子殿下又偷看阿姊了！”於夏花爛漫間， 那個小玉佛般的溫潤少年便連雙耳都紅得剔透，卻是抿著唇一個字也不分辯。　　彼時年少無邪，她便也天真地以為，自己與他們都是一樣的。

　　直到天保十年的上元節，那次惶亂走失，那場華燈初遇。而後金鳳台上血濺青衫，阿殷看她的眼神亦不同於往昔。再後來，便是那無盡的夢魘，血色由金鳳台蔓延至整個皇宮，濕了她的裙裾，沾了她的袖口，亦染了她的雙手。阿范冷漠的斥責，阿殷無言的懦弱，叫她愈加分明地清楚，自己與他們到底是不一樣的。就如阿殷所言:“阿姊，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麽?那可是人，與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

　　生於太平養於貴重的天家之子，承於高門教於懿德的世族之後，怎會知道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遠比人與犬之間的差別要大。

　　於那刻她便明了，良善純德的太子高殷終非她所托之人。他無法予她平安，更無法予她所求。他隻能於黑暗中怯懦地與她道:“阿姊，我送你離開罷。他日，若我安好，便迎你回來，若我不好，你隻當從未與我相識，如此……平安一世。”

　　可當於北宮看見阿范被渠水浸得面目全非的身子，她便知，那個謙和溫良的太子不會安好了。

　　……

　　廚下藥湯已煎好送來，婢子小心翼翼奉藥入內，喚了幾聲不得主母應答，遂上前探看。不料伊人竟一個翻身，揚手將滾燙的藥汁拂了滿地，面色泛白，雙眼通紅道:“滾，都給我滾！”

　　婢子惶然退下，心裡愈加盼得英女快些歸府，好與此處應對陰晴反覆的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