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裡,寶信也曾羨慕她:“阿姊,你至少聽過那人的聲音。”卻也為她惋惜,“可是茫茫人海,你們還能遇見嗎?何況他隻當你是個迷路又受驚的小郎君,便是遇見了,也是不識得你罷――話說那日我們穿的那身兒郎家的胡服委實醜,所幸我隻遠遠站著,沒叫他瞧見。”
少女思及良人,面上不免攜了幾分早來的春意,令人動容。待得平複後,仍是滿心遺憾地警醒於她:“阿姊,你還是莫要想那人了。你日後的歸宿可是……殿下,他待你極好。”
人人都知曉,她自己更是清楚分明,她到底因何而至鄴城。思及此,心下到底難掩惆悵與不平,不由歎道:“北宮如此,寶信,你說我當真能做……”她頓住,垂下眼眸,“即便業已平複,我的父親仍是前朝的叛臣,而鄭太妃雖歿了,卻還是我嫡親的姑母……”
她到底是與她們不同的。明朗的阿范,溫靜的寶信,她們才是真正的世家貴女。是以為妻為嫡,為尊為貴,乃至如寶信這般,得許心中良人。而她呢?
這世上,能為她想的,唯有她自己。而她心中所念,於某日起,便唯有他了――
“謝郎君。”
長恭略微點頭,松了手,卻是緩下步子,與她比肩而行。一路仍是靜默無語,待到靜德宮,乃見河間王與安德王夫婦皆在殿內。
靜德皇后見到伊人,隻略略問了幾句近日臥病之事,便再無他言,平淡間透著顯而易見的疏離。但她見到長恭卻是極為高興,一如尋常母親盼得許久未見的孩子,絮絮言道:“四郎長大了許多,卻是瘦了。並州的天氣如何?聽聞那裡素有風沙,行軍又是辛苦之事。此番你難得回來,可要在鄴城多待些時日,待三郎回去,你再與他同行。”言罷,又道:“這幾日三郎都與你在一處罷?我看他穿的都是你的衣服,那是我令內府新製的,四季都備了許多,皆是應著並州的節氣。你向來從簡,不如三郎鋪張,此番回來且多備些。還有,這段時日仍處孝期,你莫與三郎他們胡來。”
河間王高孝琬聞言即道:“家家委實偏心,孝蓯譴Υ茫易蓯譴ΥΣ緩茫閌嵌嗔糶┦比眨矣胄∥逶蚴強煨┗厝ァ!
延宗見狀,忙不迭接道:“就是,大哥尚不催我們,母親且讓我們多待些時日。再說九叔又不是六叔,總不會尋由頭拿我教訓,我覺得待在鄴城也挺自在的,寶信,你說對不對?”
言語間,伊人眼角的余光瞥見他以手肘暗戳了身畔之人數下,那人卻毫不會意,隻端端正正道:“母親說的有道理。”
討了沒趣的延宗一臉喪氣,兀自往嘴裡塞了塊糕點胡亂嚼著,於一碗酪漿下腹後,到底是忍不住朝伊人這邊看來,卻見她正垂首出神,心思並不在此間,是以絲毫未察他眼色。因此,他不免愈加沮喪。
此刻,伊人的目光正遙遙落在靜德皇后繡著銀絲的裙角上,雖隔得些許距離,她仍依稀可辨,那針腳細密精巧地勾勒而出的,乃是幾瓣冷豔的梅花。而座上高貴清冷的女子,確是如梅一般,傲雪凌霜。她素日往來內宮,又是高長恭的妻子,自然是知道他這位嫡母的身份。
元氏本名仲華,乃是孝靜帝的妹妹,前朝的馮翊長公主。她幼年便嫁與時為渤海王世子的文襄皇帝,可說是婁太后一手養大的半個女兒。年長後更是容德兼美,曲盡和敬,為文襄皇帝生下河間王高孝琬與兩位公主,於前朝於今時皆是尊貴無比。
高長恭不在的時候,她每月皆依禮入宮問安,靜德皇后待哪個孩子都溫和慈愛,唯獨對她與廣寧王孝珩,總有幾分疏離與客氣。她來往內宮,略聽過一番舊聞,言是昔年文襄皇帝曾打算立彼時盛寵的王氏為正妻,時為近臣的崔暹苦苦勸諫,加上母親婁氏的幾番阻撓,方才作罷。而這位出自太原名門的王氏,正是廣寧王的生母。
至於她,或許是因為她的姑母,或許是因為她的姨母,總之,她身上有著太多不叫高氏的女人喜歡的東西。只可惜無論如何,她總歸是鄭李之後,有些是旁人予的,有些是血裡帶的。故而,伊人素來覺得這位容德皆美的前朝公主隻如堂上菩薩一般,看著慈悲卻不近人。這堂前殿下的融融之樂,從來都與她無關。
如此坐了許久,寶信與靜德皇后又說了許多話,之後才起身告退。伊人見狀亦隨之請退,且毫不避諱地與她同行,“你可是要去昭信宮?我與你同去。”寶信不妨她如此,自是一怔,卻也未拒絕。
孝琬望著殿外遠去的身影,眼神微微一黯。他起身坐到延宗身側,驀地抬掌打落他手上的糕點,斥道:“瞧瞧你現在什麽樣子,坐則仰,偃則伏,成日就知道吃!吃得多便能補上你腦袋缺的那根弦嗎?”
延宗未妨他如此,惱道:“大哥教訓我就算了,你與我說道什麽?你嫌我這幾日還不夠煩擾嗎?”話畢才想起嫡母在上,便就了口茶水,起身告退。他原還想趁此間與兄弟多聚片刻,不想兄長竟這般與他不爽快,心下自是忿然。
孝琬亦隨他而出,緊追不放,長恭見狀隻得道:“母親莫擔憂,我出去看著。”
到了殿外無人之處,孝琬便一把揪住延宗的衣襟,怒道:“沒出息的東西,這幾日大哥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嗎?你知道那鄭氏是個什麽東西嗎?”
延宗卻也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壓倒,製於身下,雙眼怒瞪道:“三哥,你說我沒出息無妨,不許說我阿姊!你見過她幾次,你知道甚麽?那些前人舊事,都與她無關!今日四哥也在這,我便與你們說清楚,她是我阿姊,是我的親人,我不許大哥欺侮她,更不許你!四哥若是不稀罕她,就索性予了一封休書,我這便送她回滎陽!”
孝琬怒極反笑:“滎陽?你怎知她願回滎陽?她可回滎陽?”
長恭聞言亦是一怔,卻見孝琬已一腳將延宗踹下,冷笑道:“你且好生想想,她與你家中娘子亦是舊年之交,緣何如今卻淡漠至此?也罷,她是個什麽東西,你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言畢即起身,拂袖而去。
延宗恨恨地瞪著孝琬揚長而去的背影,就地胡亂踢了幾下腿,張口欲喊,話到嘴邊卻思及身後的四哥,隻得收了聲囁嚅道:“我怎會不知她們因何交惡?不就是因為……”
延宗此時的姿態與小時候一模一樣,打輸了孝琬便一臉頹然地坐在原地,一時半會不願起來。長恭倒是謹記二哥孝珩的話,遇到孝琬與延宗打架時萬不可上前製止,若是實在嚴重了,再去找大哥來。此間自是找不來大哥,但所幸他們罷手得快。
如此過了片刻,見延宗緩了神色,長恭方才上前將腫壯魁梧的弟弟自地上拉起。見他一身不堪, 發絲凌亂,不由歎道:“你與孝琬果然還是不能一處,而今已非少時,你們不能再這樣了。還有,莫要再惹大哥生氣。”
延宗以手背抹了把額上的汗,氣惱道:“大兄予我教訓,就是覺得我給四哥你難堪了,可是四哥你哪裡在意?”想想又覺得哪裡不對,複道:“四哥,你不會真的想休了……”
長恭淡淡打斷他:“終究是大母賜婚,我既已娶了她,便不會輕易棄她。”他對她雖無情分,卻擔了名分,鄭氏便是他的王妃。
延宗聞言松了口氣,卻仍是一副躊躇的樣子。長恭極少見他這樣,便也認真地待他思量了半晌,耐心地聽他言道:“四哥,我與你說實話,阿姊她對我而言是極其重要的人,她不單單是我的阿姊,也是阿范的阿姊。我答應過阿范,會一輩子護她安好。四哥,你也與我說實話,你不喜歡她,可是因為她是馮翊太妃的侄女?還是因為她是旁人口中的叛臣之後?”
長恭知道,那位李氏阿范乃是延宗少時的發妻。他曾在鄭氏昏迷之時從她口中聽過這個名字,那日她面色蒼白,於病痛的夢魘間呢喃道:“阿范,對不起。”李氏早逝,他不知鄭氏曾於何處愧對於她,乃至念念不忘。如今聽延宗之言,她二人確是情分不淺。收回思緒,他頗有幾分無奈地搖頭道:“都不是。”
延宗心下亦知兄長不是那等在意虛名妄論之人,但也由此愈加不解,故刨根問底道:“那是為何?”
長恭一邊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塵泥,一邊道:“孝琬說的不錯,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