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袖下的手隱隱顫抖,背上有層層冷汗冒出,因斥道:“你胡說!”
寶信靠近她一步,道:“我的生母是前朝的宗室之女,而你的生母,是卑賤的洛陽胡妓。”她伸手扣住伊人的下巴,“看看你這副面孔,哪有半分我漢家女兒的風儀?當初是我瞎了眼。那胡妓用你換了二十錠金子,你說,她知不知道你頂著嫡出的身份,當上了郡王妃?你確應該去洛陽好生謝謝你的生母,她雖給了你一副卑賤的骨肉,但也給了你一張嬌豔的面容。這張臉,倒也值二十錠金子,至少,阿殷喜歡過,五郎也喜歡過。只可惜,四哥不喜歡。”
伊人一把將她的手拉下,強抑住恐懼與憤怒,沉聲道:“你夠了。”
寶信搖了搖頭,斂下唇上透著寒涼的清淺笑意,道:“比起阿殷的命,阿范的命,還有北宮那麽多人的命,遠遠不夠。”
伊人一時隻覺五雷轟頂,於陣陣雷鳴聲中,偏偏寶信的話聲一字一句格外清楚,如刀一般直直扎進她的心裡,“那日你不敢在人前寫字,怪我蠢鈍,竟替你做了擋箭牌。此刻,你還以為我在胡說嗎?”
她忽然一把抓起伊人的手往外行去,內人們見了也不敢阻止,只看著主母由安德王妃拉拽著朝東院的方向走去。
眼見她們進了書房,英女隻得將裡外的仆童內人一盡遣走。她擔憂的事怕是捂不住了,一時也顧不得許多,留下阿芙守著,快步跑回寢屋,自箱底翻出一塊令牌交與小惜,道:“這是北宮的令牌,但此時顧不上這些了,你拿著它當是也可入得宮門。你去找陸氏,告訴她若娘子午時還未入宮,一定要說與皇后。”
待英女匆匆返往東院,卻被侍者擋在了門外。她見狀也未作廝纏,隻於諸人尚未反應過來時提裾便往外跑去。
此刻院內房中,寶信揚手指著書案道:“昨日那些經書便已送入王府,一同送來的,還有你那位嫡出姊妹的書帖。你終究不是士家養大的女兒,那一兩年的調教,最多隻能教你摹個形,士族風骨,品格心志,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懂也不會有的。你以為四哥是和延宗一樣的傻子嗎?他若是知道你做過的事,哪怕一件,你這一輩子都再也入不得他的眼了。”卻見伊人抬手將鬢間的落發拂於耳後,微微一笑,道:“你錯了,我終究是姓鄭。”
她一聲冷笑,道:“若無我李氏,你算個甚麽東西!鄭氏會要你一個娼妓所生的孽子?”
伊人道:“鄭氏確不會要我,可就如你所言,我的嫡母要我。她用心栽培寄予厚望的親女死了,她隻能要我,否則,她的期望與野心不就盡數落空了?說到底,騙你們的不是我,是李氏。”停了一停,接著道:“娼妓所生?你莫要忘了,你夫君的生母亦是前朝廣陽王府的家妓(1),論起來,那廣陽王也算是你的舅父。”於後一聲輕笑,“我竟忘了,你如今的舅舅姓盧,不姓元。聽說你生母為了保你,在中宮觸柱自盡,死不得入李氏家祠。她一個鮮卑兒,也是入過你士族之門方才有的風骨血氣嗎?”
臉頰上的驀然鈍痛讓她將才拂整的鬢發複又落下,她微微吸了口氣,怔然了片刻方抬手將髻上搖搖欲墜的簪子拿下。不知是因她耳中生鳴還是寶信恨至極處,她聽見的話聲竟帶著顫抖與扭曲,凌厲刺骨,“你也配言風骨血氣?卑出庶孽耳!”
她聞言即嗤笑了一聲,道:“高門風骨,便是將族中女兒送與自己口中的車馬客(2)為妻做妾?我是卑出庶孽,
不配言大家風骨,可你口中的士族風骨,卻是表面上的清高風雅,骨子裡的肮髒齟齬。你的父母是教會了你何謂風骨傲氣,而我的嫡母,自將我帶回滎陽便悉心教導我,何為東宮所愛,何為安德所喜,何者為天子所最愛最重之人。這才是山東大族的士家女兒應當學會的,只可惜你和我一樣,都未曾學會當中精髓。你的父母愛你至極,即便要拿你作聯姻的棋子,為你擇的也是遠離權力旋渦的太平良善之人,而我卻隻能自己趟過刀山火海,去逃開別人為我擇的那條路。” 寶信怒目圓睜,一雙眼幾欲滴出血來,直直望著她恨聲道:“你之刀山火海,便是拿身邊之人的性命鋪就而成嗎?”
伊人並未答她,隻垂下雙眼,於手中把玩著先前取下的那支嵌玉金簪,道:“你可還認得這支簪子?仲秋家宴上,皇后戴的就是它。宴會散後,我與阿儼說喜歡這支簪子,皇后便將它送給我。你當也知道,如今的中宮一向恣意任性。”她頓住,忽地伸出一隻手揪住眼前孱弱女子的衣領,將簪子尖銳的一端抵於那白淨得可窺見血管的細弱脖頸上,“我若是告訴她,安德王窩藏了廢帝血脈,你說皇后會如何做?陛下又會如何做?”
隻一瞬, 寶信的臉便沒了血色。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股力將她自寶信身前拉開。此刻,她若看得見自己的神色,那一定比寶信還要難看得多。
伊人深吸了幾口氣方才平複了心情,於一呼一吸間,她竟隻余下一個念頭,那便是她再沒甚麽可瞞他了,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原來絕望至極處的心情,竟是如此平和沉靜。
興許是不敢看他,她徑直越過他看向另一人,喟然一笑,“河間王,我如何也料想不到是你。殿下既令人查了我,必定遣人去過洛陽。不知我家家可還好?那二十錠金子當夠她贖身脫籍,過良家日子。”
孝琬微一冷笑,道:“她得了你的賣身錢,鎮日都有酒喝,還養了個漢家書生。只可惜快活日子不長久,四年前的冬日,她醉酒落河,死了。”
伊人輕舒了口氣,道:“她死時是醉著,那就好。如此,我便還是她的女兒。”略略一頓,唇角微微勾起,“她醒著的時候總說我不是她生的,是她從河裡撿的,隻有醉著的時候,她才會摟著我說我是她親生的女兒,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倚靠。”
她握緊手中的簪子,良久,終是看向身側之人。他的一隻手仍牢牢地縛住她手臂,她看著那隻潔白如玉卻又修長有力的手,想起初遇他時的上元夜,他也曾這樣握住她的手臂。所有的萬劫不複,概由此而起。
她看著他,勉力一笑,“對不住,竟讓你知道這些。”見他未語,她接著道:“你我終究夫婦一場,我想,你定有話要問我。隻是有些實話,我尚不想讓旁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