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對於梅九和秦小知已是屢見不鮮，而說到殺人，這在前者看來可謂是家常便飯，在後者看來卻是罪不容誅。

　秦小知生於一個和平富足的年代，成長於一個講究平等法制的社會，殺人犯法，這是他根深蒂固的認知。誠然，現在他所處的這顆星球上，無論是岠國，或是寧國，殺人同樣有罪，然而像是權力大如岠王、身手堪比梅九之人，似乎卻能輕易決定他人的生死。

　他與這些人看待殺人一事的區別也許在於，殺人於他而言是一件絕對禁止之事，於後者而言卻是用來解決某些問題的正常手段;若是比較後果，前者看重的是殺人犯法，後者看重的則是殺人償命。

　秦小知沒有殺害盧克圖的打算，但是他出於善意的行為卻導致了盧克圖的死亡。如果他能預見丟塊石頭會造成盧克圖之死，那他就是過失殺人，而他並沒有，所以盧克圖之死只能算是意外，更何況真正下殺手的，是那些蟲子。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盧克圖已死、並且是被他害死一事不容置疑。

　他心裡明確了這個事實，但他並不想承認，對於一個精神臨近崩潰之人，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避，承認這件事相當於逼迫他跨出走入崩潰的最後一步——

　“我這樣……算不算是殺了人?”

　他聽見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那個聲音異常沙啞，聽起來似乎充滿了恐懼，他恍惚了許久這個聲音是從何而來，最終卻發現發問的原來是他自己。

　他轉頭看向梅九，後者臉上盡顯猶豫。

　梅九並非那等會安慰人的人，在他看來，顯而易見是秦小知害死了盧克圖，但秦小知做出此舉並非出於惡意，真正殺死盧克圖的也另有其人，可要讓他回答這樣算不算是殺了人……他不覺得算，卻又不覺得不算，於是他選擇了沉默。

　久久等不到回答，秦小知也陷入了緘默。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要求梅九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就在不久前，他還理直氣壯的指責後者害死了羅德文，而事實上，梅九的所作所為甚至算不上是導致羅德文死亡的直接原因，但盧克圖之死卻是由他一手造成。

　他應該慶幸他問的是梅九而非二蛋，他可以想到，若是二蛋在這兒，就算不嘲笑他是殺人凶手，也會諷刺他是幫凶。

　“我殺了人。”

　短暫的沉默後，梅九聽見他道。

　“……”

　“我殺了人。”

　他聽見他又一次重複。

　“秦兄……”

　“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笑了半晌整個人卻又跪倒下去，笑聲繼而變為壓抑的低泣，他攥拳捶打著沙地，那一句句重複最終全化為悲憤的嘶吼。

　雨停了。

　梅九知曉他心裡不好受，但卻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害死盧克圖一事對秦小知也許是個沉重的打擊，可是對於梅九僅僅是個值得同情的巧合，相比留在此處為盧克圖的死而悲傷，他更想帶著秦小知趕緊離開此地！喬希跳入水坑前望著他們的那個眼神太過危險，他尚有神劍在手，若是久留於此，等到喬希回來，秦小知此時的狀態極有可能會是他們逃離此處的拖累！

　“秦兄！”思前想後，梅九決定還是不能放任秦小知留在此處感傷，“我方才沒有與你說，喬希已造出神劍，那劍此刻就在他手裡，神劍威力不容小覷，我們還是趁此機會離開為好！”

　“——想跑?晚了！”

　轟的一聲巨響，水花震天！梅九循聲望去，他尚未發現喬希的身影，卻見前方有一道紫電宛如遊龍驚現，破水而出，把積水揚至天際！水滴重落，仿佛暴雨又至，喬希一手持劍，另一手抱著盧克圖的屍首，正一步步從坑中踏出！

　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卻模糊不去他全身散發出刻骨恨意！他仔細地安放下那具殘破的屍體，接著執劍怒指二人道:“你們真是裝的好一出分道揚鑣！演的好一個拔劍相助！羅德文於我如親父，盧克圖於我如兄弟，你們弑我父兄，殺我岠人，如今想跑?哼！今日這裡，就是你們這些寧國奸賊的葬身之地！”

　他手中紫光亮的愈發刺眼，梅九暗道不好，連忙催促秦小知趕緊撤離此地！可惜後者頹唐在地一動不動，眼見著喬希就要振臂揮劍，他也不閃不躲，隻目光呆滯地望著那道光芒。梅九心中焦急萬分，他不可能留秦小知獨自在此等死，可要說逃吧，他去拉秦小知，那人卻像座石雕似的拉不動！紫光將至，即便他此刻不計後果用司天匣殺了喬希，速度也不及那片光來的快！

　“寧國奸人！給我拿命來！”喬希一聲大喝，奮力揮出神劍！

　紫光襲來，狂風遽作，在二人即將被那光芒吞噬之際，梅九一咬牙，飛身掠至秦小知身前——好在後者跪坐在地上，梅九才能用那具瘦小的身體將他擋個嚴實。

　……

　此時，冰木林，研究基地。

　剛剛從寧國石山母艦傳送回來的二蛋隻走出一步，就咚一聲撞上了前面那人的後背！一邊哎喲喲地叫著痛，他一邊捂著肚子彎下腰——二蛋的身高異於常人，以至於他因撞擊吃痛的部位是腹部而非腦門或者胸口。

　“……老大！走的好好的你乾嗎突然停下?！你知不知道你那顆腦袋有多硬?！肚皮是狗最柔軟的地方你不知道嗎！我感覺我的內髒全碎了！疼！疼死了！”他齜牙咧嘴地抱怨著。

　侯蓁蓁沒理他這句抱怨，隻自言自語道:“他們兩個有危險。”

　“危險?誰?秦小知和梅九?”前一秒還呼痛的二蛋立刻興奮地直起身子跳到她面前，精神十足地好奇道，“你怎麽知道的?難道當初咱們和他們分手……分開那會兒，你給他們悄悄加了祝福?”

　侯蓁蓁搖了搖頭:“不是給他們，是給神物。”

　“啊?”狗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

　“是動力源和溫控裝置。”她解釋道，“根據他們當時的狀態，我判斷他們多半會拒絕我的祝福，所以我把祝福加在了神物上。”即使她允許秦小知在外自由行動，但她早晚要把他送回地球，所以她必須時刻掌握後者的動態，那兩件神物自然很合適用來充當gps，不過要說當時為什麽會給梅九的司天匣加祝福，她就當是順手了……

　聽到二人遇險，二蛋還未表露出多少關切，但一聽她說祝福是加在神物上，二蛋立刻變得緊張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動力源和溫控裝置遇到了危險?不可能吧，那放在這顆星球上都是神物啊，打它們主意的垃圾只會想著把它們供起來，怎麽舍得用它們去做些蠢事呢?而且，就憑那些垃圾的技術也不可能對我族造物產生傷害啊！”

　“……”侯蓁蓁睨了他一眼，“加在神物上的祝福幾乎在同時感應到了某種巨大的能量波動，我沒有說神物遇險，我說的是那兩個人。”

　“哦，那就好！你把話說清楚嘛！真是嚇人！”二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想了想又覺得奇怪，“咦！那倆人現在在一起?秦小知不是和梅九反目了嗎?這才過去一個月，怎麽又好上了?”

　“不知道。”侯蓁蓁斟酌片刻後道，“走吧，我們先過去看看。正好距離不遠，他們就在蟲窩附近。”

　送秦小知回地球的任務中包含一個限定條件，即要保證對方的安全。由於異星bug的未知性，任何微不足道的差錯都有可能會對本土星球或居民造成影響，侯蓁蓁雖認為憑借那二人的身手和神物，只要他們腦子不犯蠢，應該沒有人能夠傷害他們，但考慮到他們現在的精神狀態……加之那個能量波動非比尋常，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前去查探一番。

　有熱鬧看，二蛋高興還來不及，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尾巴一甩就變回克利西斯爾的模樣，馱著侯蓁蓁一路疾馳而去。

　……

　紫光消逝，喬希震驚地瞪著前方那二人逐漸明晰的身影，心中快意重由憤恨取代，那憤恨中還夾雜了一絲絕望。

　“怎麽會……怎麽會……不可能！你們為什麽沒有死！為什麽！”

　梅九將顫抖的手指收緊成拳，他少有的表現出了緊張和不安，但意料之中的劫後余生終於令他完全放下心來，長長地呼了口氣，他重新站直身體，轉身面向喬希，冷冷道:“你那把劍，殺不了我們！”

　他這句話似是給了喬希致命一擊，後者踉蹌著退了幾步，心下大駭！神劍威力無窮，能劈山斬海以一當百，為何會殺不了那二人?！且他們身上毫無傷痕，仿佛是這劍對他們不起作用一般！神劍初成時他便在王城西面海邊試過威力，當時海面確實一分為二，驚濤乍起;他之前也用這劍殺了一人、殺了數不清的蟲子，那怎麽……會傷不了他們?！

　他們是像梅九上次那般躲過去了?

　不！若是能躲過， 為何不逃反又回到此處?

　那可是揮空了?

　他明明親眼看見他們被紫光吞沒，何來揮空?

　那、那到底為何……

　“我不信！我不信！神劍不可能殺不死區區寧賊！”喬希握劍再揮，可他體力尚未恢復，方才那擊是他受盧克圖之死刺激，強逼自己揮出的全力一擊，此時他雖勉力揮劍，卻再也揮不出駭人的紫光，而他像是對這一切毫無所覺，隻不斷怒吼著揮動臂膀……

　秦小知仰頭望著護在自己身前那人，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想尋死，但他方才的確生不出逃跑的力氣，可當梅九衝到他身前時，他滿腦子的混沌全在一刹回歸清晰，再目睹喬希此刻的瘋狂，他在內疚之余，也下定了決心。

　他起身行到梅九身邊，與後者並肩而立，小聲卻堅定道:“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該感謝侯姑娘縫的衣裳。”梅九指了指身上那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