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教師公寓裡擠得熱熱鬧鬧。
沐言久違地親自下廚準備了火鍋底料和油碗,由此來慶祝桃矢小姐與瑞奇時隔半年的再度團聚。在氤氳的熱氣和嘈雜聲中,塔林人一張藍臉明顯羞得通紅。
經營黃昏酒館的湯姆、傑瑞、烏諾三人和埃裡克一並趕了過來,赫魯幾人眾悉數到齊,再加上格雷澤老師、格莉絲和阿瑪瑟,隻缺蘇利亞他們就能湊齊當初那支隊伍的樣子。
幾人用赫魯語交流,茶茶小姐雖然聽不懂,但也能看出這群人之間的親密。
不過就算能聽懂,她估計暫時也沒這個功夫——因為火鍋太辣,茶茶又無法忍耐美食的誘惑,以至於額頭上汗涔涔,嘴唇也被辣得通紅,一個勁地吸溜,一雙大眼睛也水汪汪的,哪兒顧得上聽他們在說什麽。
幾人吃得熱鬧,借著興致,烏諾一連打開了好幾瓶酒,就連茶茶小姐都被格莉絲蠱惑著喝了一小口葡萄酒,少女看起來暈乎乎的,紅著臉往隨身攜帶的小口袋裡藏食物,說要給夏穆先生帶過去,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沐言半躺在沙發上看著這一幕,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直到酒過三巡,他才悄悄離開桌子,來到隔音結界籠罩的臥室裡。
威廉校長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圓睜著雙眼,毫無神采。
“校長還真是高危職業,懷恩也是這樣……”沐言忍不住撇撇嘴。
中午桃矢抵達時,還額外帶了一位傷員,即是校長大人。
從她的描述中沐言不難還原事情經過:威廉替自己出面擋下高塔後,立刻遭到了反擊。有人把他騙到距離法藍城數百裡外的教堂中,借由禁魔法陣和高塔的術式試圖洗腦、控制他,好在這時候桃矢經過,順帶結果了教宗。
洛坎已經千百年沒見過傳奇刺客了,瑞奇和桃矢兩人神秘莫測的身法就連沐言稍不注意也要吃虧,所以他不擔心這會暴露他們的蹤跡,他只是好奇教宗為什麽如此不堪一擊……
桃矢小姐說自己之所以出手,是因為教宗身上有一股她十分討厭的氣息,在赫魯接觸過,在風之蒼穹那兩個病號身上也有——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指的是烙印了。像保羅四世這種關鍵人物,的確應該被伊蘇直接控制,可即便如此,他的實力應該也不在嘉頓的幾個狂信徒之下……但桃矢小姐卻說那人就如一張白紙,一捅就破。
她離開前直接毀了現場,也就沒剩下什麽線索。
沐言細想之下,只能勉強得出一個結論:恐怕教宗身上沒剩下多少神力,因而才要在那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對付威廉。
這就很有趣了,看樣子頭頂的結界不光阻隔了伊卡莉,還阻擋了伊蘇和拉爾……但從已知的情報裡,全領域靜默結界來自於珈藍的法師們,也就是說,凡人締造的結界竟然可以阻擋神明的腳步?
這背後恐怕還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吧……
撇開這些雜念,桃矢出現得雖然很巧,但依舊晚了半步。威廉校長的大半記憶被抹去,現在連基本的意識都是破碎的,靈魂遭此重創,根本無法駕馭肉體,即使等創傷自然恢復,醒來後的他也會變得呆呆傻傻,不再是之前那個時而慈祥時而嚴格的校長。
更不要說,他還是揚森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沐言不禁有些頭疼,這該怎麽處理……
這種情況與當初羅迪的全然不同,畢竟羅迪的記憶能夠緩慢恢復完全屬於一個奇跡,他本就沒抱什麽希望……眼下威廉校長情況比羅迪好很多,卻是介於希望和絕望之間,讓人拿捏不準。
他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打了個響指,讓氣元素仆從抱起威廉校長,消失在臥室裡。
……
再度出現時,沐言已經站在了地下的水晶面前。
光幕亮起,一男一女兩個AI仆人出現,恭敬地彎下腰。
沐言點點頭,從水晶中召喚出一道光芒包裹著威廉,老人的身體慢慢浮空,無數條絲線狀的光芒從他腦域延伸出來,另一頭在半空勾勒出更為複雜的腦域輪廓。
這是沐言第一次如此近距離、仔細地觀察人的具現化的腦域,或者叫它靈魂之海、識海、意念之海什麽的都無所謂,總之調控記憶與情緒的所有東西都藏在這裡面,是物質和精神的交匯處。
物質部分是實體的框架、結構,而精神部分則宛如氤氳的星雲,在其間漂浮、翻湧,正如人性般難以揣測。同樣,也難以進行人為治療、乾預等等。
即使沐言身為死靈法師,掌握的也不過是單純針對靈魂或者肉體的法術,可以說兩者分開後任一都是他的研究領域,可唯獨這樣混在一起就不是了,這也是生命最複雜的結構,誕生智慧和思維的場所。
如今威廉的腦域看起來十分“清爽”,因為記憶都被抹除,因而常人腦中變幻莫測的“星雲”在他這兒就是一團暖色的雲霧,沒有任何駁雜。靈魂之力搭建的框架正隨著水晶釋放的「安神術」慢慢自我修複著,可這一團雲霧始終無動於衷。
“你們兩個有什麽好想法嗎?”沐言問。
他壓根不抱什麽希望,只是死馬當活馬醫般試探一下。
“可以從備份入手,宿主!”貓娘突然道:“任何生靈都會存在‘潛意識’的記憶備份,記憶受損傷時可以用備份數據來恢復!”
“備份?”沐言不解:“那當初羅迪那家夥……”
“那家夥別說數據存儲功能,連硬盤都被摧毀了,根本無從恢復。”妮可埋怨道:“這種事您也猜不到嗎?”
沐言撇撇嘴,也不禁松了口氣。
有得治就好。
“試試吧,讓威廉校長醒過來。”
“是!宿主!”
……
……
元素高塔。
代表保羅四世的靈魂水晶早已破碎,面對這一現狀,知情的十二位主祭都有些不知所措。
水晶中飄出一縷光芒自動鎖定了繼承者,這一位主祭自此與原本的姓名告別,成了保羅五世。
面對其他同伴殷切、憤怒、嫉妒……等等糅合了各種複雜情感的目光,五世也不知該怎麽做……從高塔開始侵入珈藍那一天起,歷代教宗都只有一個使命:徹底吞並六人議會,關閉頭頂那個該死的結界。
無論他們是否懈怠,這個任務終究存在,也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降下懲罰……也沒有人反抗。
所以,也就沒有教宗的“突然去世”。
因為結界的存在,神力無法被直接灌輸進來,同時臨危受命的保羅五世也就無法接受神的烙印,換言之,與保羅四世不同,他現在只是個由神明賜福的法師而已:會一些神術,能力等同於七環法師,然而論戰力不如戰鬥法師,論研究也不如學院派的學者法師……
所以,保羅五世很迷茫,他的一生中從未如此迷茫過。
他不禁閉上眼,瘦高的身影在教堂裡顯得孤零零。
然而閉眼的一刹那,他仿佛聽到了一個悠遠的聲音傳到耳畔。
“去地下……去地下……”
保羅五世立刻站起身,激動不已。
他覺得這是自己聽到了神的聲音,這是與神明更近距離接觸的證據。
“神與我們永在——”
他安慰眾人道。
“神與我們永在——”
其他主祭們宛如找到了主心骨,競相高聲歡呼,原本凝重的空氣就此破碎。
……
無獨有偶,位於元素巷的元素高塔下面也有一條黑漆漆的密道,通往地下深邃的暗室。
如果沐言在的話,或許會發現,這是一條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路,目的就是挖穿這層厚厚的岩石,抵達地下那群法師們堆積魔晶礦脈的地方。
也就是說,這是條試圖抄家的後門。
因為方圓數百裡的魔晶礦脈都集中在學院之下,因此元素巷下面的岩石大都是脫了魔的褪魔石,時間一久就格外堅固,甚至可以拿來鍛造兵器。而高塔卻在其中硬生生挖出了這麽一條深邃的礦道,花費的精力可想而知。
保羅五世掌心托著一枚柔和的光球,光芒中心是一枚蠟燭,他越是深入,燭火就愈旺盛,每逢岔路時燭火就會為他指明方向。
這是燃魔蠟,視空氣中的元素濃度決定亮度,高塔也是以此來洞悉地下礦脈的大體位置。
磕磕絆絆走到盡頭,去路被一間百余平米的暗室擋住,暗室地上刻著巨大的傳送陣。
保羅五世依稀辨認出那是遠距離傳送陣,跨度至少千裡,正在猶豫,心中那個聲音又道:“踏上去,踏上去……”
他不再猶豫,抬腳踏了上去,瞬間被亮到極致的光芒吞沒。
保羅五世情不自禁發出尖叫,聲音被拉長,變形,最後如同被撕扯得粉碎的蠟燭一樣消失。
不知過去多久,他從昏迷中醒來。
還沒睜眼,一股腐爛、發霉的味道就湧入鼻腔,耳邊還有蜘蛛爬過的窸窸窣窣聲。他慌忙站起身,卻被空氣中的刺鼻氣味嗆得喘不過氣來。
“Lorfi-Ai”
短暫的咒語過後,保羅五世掌心升起一團乳白色光芒,只見他隨手一揮,光芒就裂成無數瓣,飛向四面八方,照亮了周圍。
然後,他如遭重擊般呆住。
自己正身處一片廢墟之中,厚厚的蛛網和塵埃覆蓋了周圍的建築,但從斑駁的花紋和金屬鏽痕不難判斷,這是至少數百年前才有的建築。
花紋似乎是荊棘花,藤蔓曲折,纏繞在一把威武不凡的長劍之上……
晨星的劍花徽記?
保羅五世稍稍醒過來,但等他沿著花紋往四周看時,才陷入了更大的震撼。
四周矗立著密密麻麻的人影,一個個巋然不動,表情木然,宛如風乾的屍體。只是他們的法袍,無不宛若新衣,上面還流轉著晦澀的魔法氣息,和屍體相比簡直不在一個時間線上……
這些都是什麽?
保羅五世慢慢靠近,突然覺得其中一個有些眼熟。他仔細盯著看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在真理廣場見過他的雕像。
這是……安東尼·克拉克??
這……這怎麽可能?
保羅又往左邊看,也有些面熟……
這位難道是珈藍學院的初代校長葛洛卡·威廉?
等等,那右邊……
艾德裡安·卡特?
再右邊……
灰之主瑪濟斯?
保羅徹底陷入了石化。
一瞬間,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教宗以前說過的“武器”是什麽,就是眼前這些!
珈藍歷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法師們,那些有希望晉入,或是已經晉入傳奇的法師們,他們並非消失,而是都被女神捕獲,全部存放在這裡!作為高塔最後的希望,最後的武器!
他也明白了什麽是‘燃料’,這些法師們看上去一個個宛如丟掉了靈魂,只剩下軀殼,要驅動這樣強大的武器必然需要大量能量……
他都明白了……
高塔是如此強大,在高塔面前,那些對手簡直就如不堪一擊的孩童!!
保羅五世內心的惶恐不安被完全驅逐,他的臉上無法抑製地洋溢起笑容。
突然,
“我的仆人。”
“誰?”
陡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一道身影從黑暗中緩緩走出,身著紅袍,面容僵硬,但眼裡卻泛著寶藍色的光芒,就與之前的教宗一模一樣。
聲音正是從他嘴裡發出。
看清來人,保羅五世忍不住驚呼:“格雷澤??是你?”
“我的孩子,如你所見,這只是一個軀殼,一個載體,而我,是你們的神。”
隨著格雷澤抬起手,無盡的威壓擴散開,火光從他指尖逸散,嘭的炸開,無數點光芒分別懸浮在空中,也徹底照亮了整個地下。
保羅五世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座王宮之中,高聳的穹頂上,是劍花旗征服牧馬平原的壁畫,周圍是腐朽的金紅兩色旗,腳下的紅毯上面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一路通往格雷澤背後。
階梯之上,正是王座。
在格雷澤起身之前,他一直端坐在王座上。而那些法師們——那些武器們,就如群臣般環繞王座站立著,放眼望去竟看不到頭!
至少有數千名之多……
保羅五世心中一片駭然, 隨之而來的是擁有絕對力量的狂喜。
這樣的高塔,才給人以無法戰勝的壓迫感。
他不顧地上的灰塵,慌忙跪下。
“向您獻上我的忠誠,冕下。”
“起來吧,孩子,汝之乞求,吾必回應。”
“是。”
保羅五世站起身,這才將上一任教宗的死訊告訴他。
“高塔現在陷入了危機,教宗陛下離開前說議會家族也有脫離控制的跡象……”
“我明白了,孩子。”
“是……”
格雷澤伸出手,輕輕抵著他的額頭。
“不要抗拒,接受我賜予你的力量。”
“是!”
保羅五世壓下心中的狂熱,閉上眼睛,虔誠地抬起頭。
隨後,他就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力量沿著對方的掌心湧入腦海,他的靈魂一瞬間被凍結,甚至來不及掙扎,只能感受到自我意識被一點點剝奪,擠佔,仿佛有人將完全不相乾的東西塞入自己腦海,奪取了自己的控制權。
再然後,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耳邊只有縹緲的聲音。
“我的孩子,神將指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