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會做很多錯事。
也會做傻事。
比如喜歡一個姑娘,明知道她不喜歡你,明知道沒有結局,你卻還是默默的關心著她,看見她的一顰一笑,覺得那就是幸福。
做錯事不可怕,錯則改之,善莫大焉。
做傻事更不可怕。
因為我們來過、努力過,並為之留下了痕跡,未來數十年後白發茫茫的歲月裡,回望那段青蔥歲月,我們可以坦然的告訴自己,那些年的年少輕狂,我不曾後悔。
人一生,總得做一件傻事。
那亦是一種快意。
李汝魚現在就很傻。
至少在秀氣青年,在華姓老人,在佩劍的劍房高手眼中,在郭解眼中的李汝魚更傻,傻得無藥可救。
但在阿牧眼中,李汝魚卻如暗夜裡的皓月。
光彩熠熠。
李汝魚的長劍已經掉在地上。
一條腿上鮮血津津,本該持劍的右手上卻有觸目驚心的血洞,被劍氣洞穿的血洞,清晰可見白骨磣人,可想而知其承受的痛楚。
五髒六腑被王越劍意所傷,再加上郭解的兩道劍氣留下的創傷,此刻的李汝魚,已經無法再戰,能堅持站立著已是奇跡。
身後,巨大的虛影早已湮滅。
沒有肉體的支撐,李汝魚請不出殺神白起,請不出刺客荊軻,也請不出書聖王羲之,連那個穿著詭異知曉所有異人身份的陌生身影,李汝魚也請不出。
然而李汝魚沒有後退,沒有放棄。
他在戰鬥。
他要戰鬥。
孤身一人,不戰不休。
腦海裡那片天地之間,人影猶在。
山巔讀書人,罕見的沒有負手,而是有些無奈的盤膝而坐,手中虛握,黑色繚繞間仿佛握了一支筆豪,在虛空裡猶豫著,心中似有所想,又難以下筆。
最終,讀書人只是喟歎了一聲。
讀書人的筆墨,繪不出少年此刻的絕然。
但書聖王羲之此刻是很欽佩的。
屍山血海裡的披甲將軍,大氅飛舞長發繚亂,那雙眸子異常清晰,空洞冷漠中,第一次閃爍著血色的精光,頗多讚賞。
然而也沒有說話。
沙場將軍的劍,渲染不出少年此刻的堅持。
但殺神白起其實是很快意的。
而那個一出現,仿佛總會自帶背景樂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漢子,依然盤膝坐在殺神白起所帶來的屍山血海裡。
面容淡然。
千古壯烈的刺客,忽然覺得自己當年那番壯哉豪舉,其實遠不如少年這一怒拔劍為紅顏,又為紅顏怒赴死。
千古刺客的短劍,也勾勒不出少年此刻的無懼。
刺客荊軻淡然的臉上,第一次浮現笑意。
這才是我等所期望的主君。
大善!
在這片天地無窮遠處,又道飄渺身影悄然而立。
這個人是誰無人知曉。
他一直不曾在李汝魚的腦海裡出現過,也不知是不能,還是不願。
而那位穿著詭異的陌生身影,他是唯一一個願意在這片天地裡出聲的人,這片天地的主人是李汝魚的意識,俯視著正片天地。
陌生身影卻仿佛面對李汝魚一般,恨鐵不成鋼的緊,“李汝魚你個大傻逼啊,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你再堅持,也改變不了此刻殺不了郭解的事實,那可是郭解,大漢第一遊俠兒,其劍道修為不輸大將軍衛青,甚至不輸西漢劍聖蟲達,就憑你的劍道,全盛時期都不一定是對手,又何況現在,何必要找死?”
天穹之上,李汝魚的意識依然默然俯視。
“大傻逼啊,別他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難道不知道,你現在所獲得的地位和成就,是無數人一輩子都需要仰望的?”
“大涼女帝是誰?天下共主,然而你是女帝心腹,是女帝之劍,未來必然是位極人臣,穩定樞密使不過是時間問題,注定將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你家夫子是大唐李青蓮,那是何等千古驚豔的人物,古往今來數千年,再加上大涼這邊的上千年歷史,都找不出第二個李青蓮。李青蓮的詩你是沒辦法得到,但你卻是他劍道的唯一傳人,何況你還有大唐劍聖裴旻當師公,只要繼續猥瑣發育,堅持打野不參團,不浪不騷,遲早將是這大涼劍道第一人,成為古往今來的劍道青山,人間謫劍仙?幾步之遙而已!”
“你那青梅竹馬謝晚溪,嗯,我還沒見過,但聽過啊,大涼雛鳳,現在就已經懸名豆蔻錄榜首,未來長成之後,必然是不輸女帝和蘇蘇的絕世美女,這且不提,但說其文采昭然,極有可能承接李青蓮的文采,成為大涼的文道聖人,世間第一個女聖人,千古未有之,你忘記她了?”
“還有紅衣宋詞,我沒記錯的話她原名叫張綠水?很可能是那個妖女,也是美得不要不要的,除了這倆,還有絕世人妻王妃蘇蘇,嬌俏禦姐公孫止水,再加上捧心西子。”
“你說,你若是死了,這些女人以後豈非都要嫁給他人。”
“你舍得?”
“所以大傻逼,別他媽找死了,就算你想死,我也不想再死一次,好好活著不好麽,你要是覺得面子過不去,把身體交給我,場面話這些東西老子擅長,好歹老子當年也是職場精英,更是寫過數百萬字歷史小說的牛逼人物——”
陌生身影喋喋不休……
卻聽得天穹如有雷聲,李汝魚的意識俯視著這片天地,所有人都聽見了李汝魚的一句心聲:“閉嘴!”
於是陌生身影閉嘴了。
只是很不服氣。
嘀咕著說要不是你是主君,要不是白起那幾個家夥冥頑不靈,老子分分鍾鳩佔鵲巢,魂穿一次又何妨,三妻四妾那可是老子的夢想……
不止腦海裡的陌生身影,實際此刻所有人都希望李汝魚能停步。
秀氣青年第一次覺得,李汝魚死了挺可惜。
華姓老人,劍房劍客,以及郭解皆有此念,至於阿牧,更是想李汝魚能停下,我知你心,一切都很好,好好活下去。
如果有人想李汝魚死,那只有一人。
妖道左慈。
這位
沒少和李汝魚打交道的妖道,發現李汝魚已是俎上魚肉時,終於長出了口氣,如此,回到開封也能給相公王琨一個滿意的答覆。
妖道左慈自認神仙,然而他心中清楚,就是他這樣有著無上道法的人,在相公王琨的眼裡,也只是渺小螻蟻。
鐵血相公王琨,這是一個你永遠看不出深淺的人。
哪怕是神仙,也要畏懼。
大涼天下,若有人能壓過王琨,大概找不出三個人,哪怕是女帝和蜀中的黑衣文人,也不敢說穩壓王琨。
左慈知道,王琨要殺自己,絕對不會比捏死一隻螞蟻難。
所以當左慈看見李汝魚繼續踏步,搖搖晃晃走向郭解時,他就知道,下一次郭解再出劍氣近,就是李汝魚的死期。
李汝魚一死,此地還有誰阻郭解殺任紅嬋?
李汝魚現在不是為了阻止郭解殺任紅嬋而前進,他是要殺郭解,盡管現在看來,這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傻事,但他依然義無反顧的走向郭解。
郭解無奈,只能出劍。
劍氣近!
一劍刺出,一道劍氣便出現在李汝魚身前,手中無劍的李汝魚,根本無法躲避,也無法擊潰這道劍氣——就算是有長劍在手,也做不到。
劍氣近,無解之劍。
解是郭解的解。
噗!
一道劍氣,如羽箭穿竹,將李汝魚的右手洞穿,帶起一片血花灑落在地,劍氣噗嗤一聲,射入地上青石板,留下一道深刻劍痕。
李汝魚的右邊身體,被劍氣蕩了一蕩,向後一陣猛顫。
但李汝魚沒有停步。
臉上依然如此絕然,沒有半絲猶豫,甚至也沒有痛苦,渾身散發著和他此刻態勢不相符合的殺意,有如實質。
席卷陣陣寒風凜冽。
這讓所有人敢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已經脆弱到連劍都無法提起來,為何還能散出如此強烈的殺意,人的意志,難道真的可以違逆肉身的脆弱?
誠然,一個人的能力和其強大毅力不無乾系,但事實是無論多強大的毅力,都攀附在肉身之上。
身死魂滅,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李汝魚肉身幾近崩潰,有再強的意識,也無法更改不堪一擊的事實。
這已不是殺人。
而是找死。
但李汝魚沒有停下一步,依然向著郭解邁出了一步。
郭解長歎了口氣。
知道現在這個情況下,只要李汝魚還有一口氣,他就會堅持走到自己面前,用心遞出一劍,那一劍會有什麽威力?
郭解認為沒有。
但不知為何,內心深處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也許李汝魚這個異數,哪怕肉身崩潰,只要他走到自己面前遞出一劍來,也極有可能是人間謫劍仙的一劍,甚至可能是劍仙一劍。
這種不安來得毫無理由。
郭解完全想不明白,李汝魚究竟憑什麽能做到用心遞出一劍可以殺自己。
他只是人。
不是神仙,哪怕是夫子肉身幾近崩潰後遞出大河之劍,也絕對傷不了自己,何況他李汝魚。
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莫名的覺得,李汝魚坐的道。
不安之後,郭解心中生出一股恐懼。
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懼,讓郭解第一次覺得,手中長劍並非萬能,讓郭解第一次覺得,也許自己真該殺李汝魚了。
畢竟,師弟墨巨俠也想殺李汝魚。
但是,郭解還是想給李汝魚一次機會……畢竟李汝魚距離自己還有數米,他要用心遞出一劍,至少還要數步。
於是郭解再出劍。
劍氣近。
長劍既出的刹那,李汝魚唯一一隻完好的腿上,再添一個血洞,鮮血汩汩中,李汝魚的腿猛然往後一彎,旋即撲倒在地。
人,終究是人。
當雙腿都遭受重傷,絕對無法站立。
這也是郭解的想法。
當李汝魚雙手雙腳都遭受重傷,手不能提劍,腳不能站立,無法前行之後,他大概不會再想著一往無前的來殺自己……或者說赴死更直白。
只要李汝魚手上,酷吏來臣俊必然會想辦法救李汝魚。
至於任紅嬋……他救不了。
能救李汝魚,是自己願意讓他救,自己不願意,今日誰也救不走任紅嬋。
老鏢師挾千萬劍氣來也不行。
因為我是郭解,善惡一念之間,可佛可魔的郭解。
無解的解。
但郭解低估了李汝魚,縱然是雙手不能提劍,縱然是雙腳不能直立,李汝魚也沒有放棄殺郭解的心,那股殺意被壓抑著,有如王越的劍意。
沉澱著沉澱著,只等雷霆萬鈞的遞出一劍,濃鬱的殺意,讓長街之上不僅起了寒風,也起了薄暮。
李汝魚爬向郭解。
他知道自己的狀況,但他想殺郭解的心不變,他不知道自己用心遞出那一劍,能不能上郭解,但既然殺心尚在,斷然沒有不遞出這一劍的道理。
於是他依然前行。
爬行。
無懼死亡,向死而行,隻為遞出心中那一劍。
必殺郭解!
長街很寂靜,只有李汝魚在地上爬行的聲音,以及地上那觸目驚心的血痕,但郭解卻仿佛聽見了李汝魚的心聲,忽然之間,郭解的心中就生出濃鬱的恐懼。
一種對死亡的天然恐懼。
他知道,絕對不能讓李汝魚用心遞出一劍,那一道沒有劍的劍,很可能真的會給自己造成致命的傷勢。
雖然不想殺李汝魚,但郭解不想再死一次。
於是郭解再出劍。
兩劍。
他要真正的殺了李汝魚……世間事就是這麽簡單,既然我不想死,那隻好你李汝魚死了。
無關對錯。
只因為我們都想活著。
一道劍氣,懸空出現在李汝魚頭頂懸空,停滯刹那之後,倏然間落下,無解之劍,當這道劍氣出現時,就注定將要飲血。
一道劍氣,出現在手執剔骨刀欲要救李汝魚的秀氣青年。
後院裡,阿牧淚如雨下,捂
著嘴,內心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只是想著你若死了,我便隨你而去。
華姓老人歎了口氣。
佩劍的劍房漢子由衷的說了句,是條漢子。
秀氣青年怪叫一聲,他縱然是北鎮撫司第一把屠刀,也躲不過郭解無解的劍,只能硬撼那一道劍氣的同時,欲要將李汝魚一腳踹開。
但來不及了……
妖道左慈笑了,大局已定!
而在石廟鎮後的聖人廟裡,范姓廟祝歎了口氣,回首看了看范文正雕像前的香爐裡, 有些無奈,香灰尚有,然我已無力再肉白骨。
聖人之力亦有界,今日先救了道姑,再無力救這少年。
可惜了個好少年。
但就在那道劍氣即將穿透李汝魚後腦杓將他釘殺在地時,李汝魚倏然抬頭,臉浮冷笑,雙眸之中閃耀著恢弘霸氣,君臨天下的皇者氣質睥睨天下,目空一切。
天地之間忽有龍起卷又有馬長嘶,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又仿佛有一片血海肆虐著一片偌大的江山。
狂風四起席卷著薄暮,天穹之上,驟生霞光道道,一輪夕陽竟從冬雲裡,硬生生射出一片光芒宛若一柄刺穿天地的巨大光劍落在李汝魚身上,宛若恍恍然間有一條常人不可見,唯有道家得道之人可感觀的金龍自李汝魚體內升騰而起,破開長空龍嘯九天,盤舞於天穹雲霄裡,與那看不見的紫氣大魚共遊。
龍氣傲然。
龍吟陣陣。
龍威凜凜。
真龍現身人間,俯視天下。
千裡之內飛鳥斂翅走獸伏地,萬物臣服莫敢吠聲。
有聲如黃鍾大呂,洋溢著四海之內皆朕之土的千古霸氣,又仿佛天上仙人語,響徹天地,滾滾不歇。
“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