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散去,長街一片寂靜。
王越之死,一分兩爿的屍首落在地上,沉悶的聲音不大,卻似驚雷一般敲在眾人心裡,哪怕那個人已經成了沒有任何生機的屍首,眾人也能感受他的靈魂。
王越之劍,無懼。
王越之心,虎賁逐鹿……
然造化弄人。
但王越縱然遺憾,也不算太過淒涼,至少他曾來過大涼,為了那一顆虎賁逐鹿的初心再次努力過。
這世界他來過。
然而眾人驚心的不是王越的死,而是李汝魚的劍。
那是何等驚豔的一劍。
其實當李汝魚走入臨安成為女帝之劍後,郭解、任紅嬋、秀氣青年等人都聽說過他太多的故事,臨安夕照山一劍,風情如仙。
破城樓而殺趙驪,宛若人間謫劍仙。
那一日的李汝魚是不是人間謫劍仙不好說,但瀾山之巔,李汝魚卻真正的踏入過人間謫劍仙,最後出的那一劍雖然無人親眼目睹,可大家都曾望見天穹烏雲被劍氣激蕩成兩半,遠至百裡之外。
也許那才是李汝魚踏入人間謫劍仙真正的劍道威力。
但今日這一劍,卻是眾人眼中的人間謫劍仙之力——盡管這對於李汝魚來說很可能不是。
王越虎踞,何等煌煌。
然而被李汝魚一劍破之,何等的乾淨利落,雖是慘勝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沉默,許久的沉默。
直到李汝魚掙扎著起身,抬起顫抖的手,長劍直指郭解時,眾人才驚醒過來,旋即震驚莫名,慘勝了王越,李汝魚已是強弩之末,他還要殺郭解?
秀氣青年苦笑了一聲,既然解郭是郭解,那麽今日誰也殺不了他。
郭解是誰?
一個遊俠兒,卻需要漢武大帝親自出手,只怕郭解的劍道,猶在王越之上,又豈是李汝魚可殺之人,而且還是身受重傷的情況下。
自己帶來的北鎮撫司精銳,已全死在王越的劍下。
後院裡那柄來自趙四房,隸屬於劍房四劍之一的持劍漢子,只要華姓老人無事,哪怕是李汝魚死了,他也不會出劍。
那柄劍的任務就是保護華姓老人。
秀氣青年猜出了華姓老人的身份,當然明白他對女帝的重要性。
阿牧重傷,無再戰之力,任紅嬋麽……幾乎就是個花瓶擺設,畢竟不是每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都能有阿牧這般的境遇。
捧心西子遇到蟲達,這樣的事情又能出幾例?
而小鎮外,莫名其妙出現的用丈八蛇矛的削瘦和黑衣持槍人英布已殺得天翻地覆,根本無暇顧及這邊,所以如果李汝魚對郭解出劍,能幫助他的只有自己這把剔骨刀。
然而秀氣青年沒有信心。
那可是郭解啊……其劍道連大將軍衛青也極力讚賞而連漢武大帝也忌憚的遊俠兒,恐怕其劍道修為遠勝王越不說,甚至不輸大漢劍聖蟲達。
李汝魚以重傷之軀向戰毫無勝算,哪怕加上自己這把剔骨刀也毫無勝算。
秀氣青年鬱悶無比。
偏生女帝有旨意,說李汝魚若是死了,你來臣俊也得跟著完蛋……縱然是異人,可在大涼這片天下,連趙長衣、嶽單之流也被女帝拿捏在股掌之間,又何況自己。
秀氣青年只能提神凝氣,準備全力一戰。
心中暗暗祈禱,隻望是當年那些人都在厚古薄今的吹噓郭解,實際上並無傳說中的那麽強。
任紅嬋看著搖搖欲墜的李汝魚,那柄長劍雖然顫抖,卻堅定不移的指著郭解時,這位禍水紅顏的心中多少有些身為女人的感動。
李汝魚為何要如此,因為郭解劍傷阿牧。
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願意做到這一點,對於任何一個女人而言,都是感動。
不知天高地厚的任紅嬋卻渾然不知,李汝魚這一舉動不啻於找死。
郭解也是如此認為,搖頭歎道:“我得承認,假以時日,你的劍道確實可以追上你家夫子,也能超過瀾山之巔的老鏢師,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今日你勉強以陸地劍仙一劍殺王越,就算還能再出劍,也後繼乏力,絕對不可能再使出那般威勢的一劍,何況你被王越劍意重傷,還想殺我,有些異想天開了罷。”
李汝魚臉色絕然,渾身鮮血淋漓,斬釘截鐵的說了兩個字:“出劍!”
郭解搖頭,“就算你全盛時期的劈出那一劍,也不一定能殺我,何必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須知我只是殺任紅嬋,並不想殺你和阿牧。”
否則先前那一劍,阿牧就不是重傷,而是立即斃命。
那是自己最後的善念。
李汝魚依然無動於衷,臉上殺意絕然:“出劍!”
郭解抱劍而立,沒有出劍,不知道為什麽,心裡總覺得有些愧然,少年的神態越堅毅,這種愧然感便越濃鬱,“我不想殺你,王越已死,此刻英布被牽製在鎮外,只要你讓開,我殺了任紅嬋後自然會離開,你和阿牧可以平安回臨安。”
事到如今,只能由自己出劍殺任紅嬋了。
李汝魚不為所動,依然是堅定的兩個字:“出劍!”
郭解暗歎了一口氣。
李汝魚現在的狀況,自己根本不需要全力以赴,就能輕易將之斬殺劍下,但一路南下的江湖行,郭解其實對李汝魚感觀不錯。
不過事情到了如今地步,似已沒有回旋余地。
於是苦笑了一聲,既然如此,那我郭解,就徹底的做一回惡人。
我郭解,本就是惡人!
於是出劍。
郭解的劍很簡單,也沒有花哨招式,都是殺人的劍,但又和王越的大繁若簡不同,出劍時,便有劍氣縱橫。
一劍刺出時,郭解距離李汝魚尚有十余米之遙。
但劍氣已在李汝魚身前。
這是非常難以形容的詭異,十余米的距離,卻瞬間出現在李汝魚身前,而郭解依然站在十余米外,劍依然在他手上。
但劍氣偏偏在李汝魚身前。
這是郭解的劍:劍氣近。
僅是這一點,郭解的劍道就足以在大涼稱雄,這已不是簡單的劍道,而有些類似於禦劍之術,若是再上層樓,只怕真的能做到百裡之外取項上人頭
。
當然,這是郭解成為異人之後,劍道節節拔高的因果。
但成為異人之前的郭解,其劍道大概也是如此。
否則,漢武大帝真會因為衛青的一席話而對郭解動殺心麽……說到底,還是君王對這種能人的忌憚,深恐大漢出現第二個荊軻。
這突兀而顯的劍氣,讓李汝魚有些猝不及防。
但作為一名劍客,雖然身受重傷,李汝魚也是全神貫注,劍氣出現在身前的刹那,立即揮劍。
欲劍斬劍氣。
李汝魚手中那柄夫子從蜀中送來的長劍,順暢的斬落在劍氣之上,讓那一道劍氣煙消雲散,輕松得不僅李汝魚不相信,就是秀氣青年也覺得匪夷所思。
如果郭解的劍僅是如此,何至於被漢武大帝所忌?
只是下一刻,李汝魚和郭解才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郭解的劍氣近,並沒有隨著李汝魚那一劍斬落而煙消雲散。
噗嗤!
一聲突兀的聲音。
李汝魚的大腿之上,倏然間冒出一股血花,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劍穿透。
噗!
地上,一道煙塵漫起,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劍痕。
郭解的那道劍氣,並沒有消失,反而詭異莫測的穿透李汝魚的大腿,激射在青石板上,端的是神鬼莫測,讓人想不明白。
李汝魚的長劍明明斬滅了那道劍氣,為何還是被劍氣所傷?
無人明白。
但不需要明白,李汝魚隻明白一件事,既然你對阿牧出劍,那就必須要為你的選擇付出代價,縱然我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也不影響這個因果。
李汝魚已是遍體鱗傷。
五髒六腑先是被王越的劍意所傷,如今大腿再遭受郭解劍氣重創,很難發揮出真正的劍道實力,甚至於連奔跑也不能。
若是換做常人,也許能提劍,但很難再有力氣出劍。
李汝魚不是常人。
所以他出劍。
用盡最後的力氣出劍……哪怕是迎著死亡出劍。
但李汝魚知道,郭解絕對不能輕易殺死自己,女帝怎會沒有絲毫後手,秀氣青年如果看得懂局勢,他的剔骨刀也該對郭解出手了。
李汝魚一步踏出,就欲施出荊軻的十步一殺。
面對郭解詭異的劍氣,李汝魚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地獄葬劍,一種是十步一殺。
然而縱然披甲將軍白起在自己身後,李汝魚也無力施展地獄葬劍,只有十步一殺,一旦這十步一殺的勢起來,那麽可以暫時忽略大腿上的重傷。
但郭解只是搖了搖頭。
劍道修為到了自己這個境界,其實大部分精妙招數都是徒勞,歸根到底是劍氣和劍意的較量,夫子的大河之劍和老鏢師的萬千劍氣,皆是剝脫一切絢麗劍招的殺人劍。
自己的劍氣近亦是如此。
郭解揮劍。
在李汝魚踏出第一步時,一道劍氣便穿越時空的桎梏,出現在李汝魚身前。
這一劍直指李汝魚右手。
就算到了這一刻,郭解也並不是鐵了心要殺李汝魚,只要讓李汝魚失去持劍和站立的能力,他自然不能阻擋自己殺任紅嬋。
而秀氣青年的剔骨刀,郭解根本沒放在眼裡。
後院裡那個持劍的漢子,郭解亦無所畏懼……真正要殺自己,大概得劍房四劍之首,閆擎的師父來,才有那麽一絲可能。
哪怕就是老鏢師,郭解也有能力一戰,而且並不覺得自己會輸給那萬千劍氣。
至於大河之劍天上來的夫子,郭解就沒把握了。
歸根到底,夫子的大河之劍,終究還是大涼天下的劍道青山,能逾此青山者,郭解真的想不到異人之中有誰能做到。
蟲達估計也難。
郭解不想殺李汝魚,但這只是一廂情願。
李汝魚一步踏出之時,面對郭解突兀出現在身前的那一道近身劍氣,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氣,身影硬生生的消失不見。
郭解無語……又來!
這是李汝魚用來破王越劍意的刺客之術。
此刻竟然又以這刺客之術來破自己的劍氣近,倒也算是不錯的應對,但是……能得逞?
我的劍氣近可不是王越的劍意。
幾乎是刹那之間,那道劍氣也消失在虛空之中,下一刻,就見李汝魚從虛空裡跌落出來,右手之上鮮血津津,一個血洞之中可見白骨。
本想利用刺客之術躲過郭解的劍氣近,再在那片折疊的空間裡施展十步一殺近身郭解,但不料郭解的劍氣之詭異,如影隨形,根本無從躲避。
仿佛那道劍氣不沾血就不會消失一般。
郭解喟歎了口氣,“別做無用功了,這就是我郭解的劍,劍氣近,亦是無解之劍。”
劍氣近,出劍之時,劍氣便在敵人身前。
這並非致命的快,真正致命的在於無解之劍,一旦劍氣出現,無論敵人有多強的劍意多強的劍氣,也無法徹底將這到劍氣擊潰,甚至說無論快速的身手,哪怕你凌空到了青天之上,都逃不過這一道劍氣的追殺。
不沾人血,劍氣不消。
只要自己出劍,就必然會帶來血腥,頗有些因果之劍的意味。
所以郭解才有信心可和老鏢師的萬千劍氣一戰,哪怕你有千萬劍氣,能在瞬間劍氣覆蓋我郭解全身,但我那一道劍氣亦有可能取你性命。
一道足矣。
最差的結局,也能落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局面,況且我郭解的劍,又豈非只有一道劍氣近。
但若是大河之劍,郭解是真沒信心自己的劍氣近能熬過那一掛銀河的衝刷。
畢竟夫子是真正的劍仙。
李汝魚站在那裡,大腿上鮮血汩汩,右手亦是鮮血不斷流出,執劍的手已經無力指向郭解,此刻是真正的山窮水盡。
如果不是慘勝王越,李汝魚絕對不會如此沒有還手之力。
但先和道姑一戰,後力戰王越。
這兩人,皆是劍道上不可多見的大家,李汝魚能兩戰全勝,亦是神跡,此刻要殺郭解,難以登天,縱然如此,李汝魚也沒有放棄。
你劍傷阿牧,我李汝魚比讓你
血債血償。
李汝魚視死如歸的走向解郭,臉色絕然,無所畏懼,但步履蹣跚,渾身鮮血沁出,只怕郭解下一道劍氣近,他便會真正的死在長街上。
秀氣青年歎氣,知道自己再不出手,李汝魚就真要死了。
後院裡,在華姓老人治療下的阿牧已經清醒過來, 卻無力動彈,被華姓老人扶起坐在床,透過窗欞看著這一幕,
淚如雨下。
她一直以為,李汝魚對自己只是朋友,所以才會在摘星山莊拒絕自己,她一直以為,自己若是揭開真面容,李汝魚也許會喜歡自己。
但那會是喜歡皮囊的魚水之歡的喜歡,是純粹的肉欲。
也許自己也會接受的……吧?
但這一刻,她明白了一點:李汝魚是喜歡自己的,而這喜歡是來自於靈魂,願意用生命呵護的喜歡,他並不在意自己面皮之下的真面容。
女人,有人如此待之,還有何求?
這一刻,阿牧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今天還能活下去,回到臨安之後,無論李汝魚怎麽對自己,無論謝家晚溪會不會接納自己,自己都要做他的女人。
哪怕只能是卑微的暖床小妾,也無所謂。
我想成為你的女人,一個願意在你身體下面承歡燦爛綻放的女人,一個願意為了你去死,也願意承受任何委屈的女人。
我願意為你揭開面皮。
嗯……
等你長大了,我們就再生一個娃娃。
就這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