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大千世界中,人如韭菜,一茬又一茬的長了又滅,滅了又長,生生不息又永不泯滅。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思想更是一個奇怪的存在,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思想。
而每一個人在年少時,都會對這個世界充滿憧憬,對自己的未來充滿野望,是以大多人又會生出天老爺第一我第二的主角思想。
認為世界本應圍繞著自己旋轉。
只不過隨著歲月這把殺豬刀,在殘酷世事的砥礪下,更多的人認命並且收斂,做一個普通的人,別說配角,連龍套都算不上,只是一顆微渺塵埃,生與死在世界裡漾不起半點漣漪。
少數人則大浪淘沙,真正成為了世界的龍套,或者配角。
而又有那麽個別人,成為了主角。
王越便是少數人之一,在成為異人之前,他是大漢的虎賁將軍,一生向往疆場,雖然最終沒能在沙場上博得青史留名,反倒是一手劍術在亂世之中名聲遠揚。
但,這不是王越的初心。
王越不狂。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兵道可以在大漢末的亂世疆場中勝過那些天驕,當然,也並不認為自己能贏君子旗這種兵道天縱奇才。
王越沒有英布的狂性。
但他知道一件事,只要能讓自己掌握兵馬,真正的在沙場上馳騁,哪怕是死也無妨,所以相公王琨找到他,王越沒有拒絕的理由——無關立場和正義。
當李汝魚劈出陸地劍仙的一劍時,王越知道,這是自己成為異人後的人生斷點。
畢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人才情到極致時,無法評斷誰更勝一籌,但劍客的劍出手時,生死之戰必有高下。
嬴了,則可成為相公王琨麾下將軍,率領精兵千萬縱橫於大涼天下,無論最終勝敗,都得償初心所願,一生無憾。
輸了,則死。
無憾,亦無懼的死。
王越出劍。
迎著李汝魚這陸地劍仙的一劍出劍。
無懼之劍。
背後盤踞之虎,仰首,虎嘯。
虎嘯聲振雲霄,使得厚重的冬雲排空而滾,形成濤濤雲海之浪,而在石廟鎮的上空,在這陰霾的冬日裡,突兀的出現一片極其湛藍的天穹。
石廟鎮上,有陸地劍仙,劈出佳字一劍。
有盤踞之虎,仰首虎嘯中,一劍遞出,返璞歸真,一劍刺穿虛空。
電光、流光、劍意,在無盡的大風裡四處迸濺,塵埃漫天揚起,不見天日,宛若席卷起了一片巨大的沙塵暴。
恍若末日。
飛舞塵埃裡,解郭抱劍而立,身畔如有氣圈,形成一個方圓一丈的氣泡。
氣泡中沒有一絲塵埃。
任紅嬋亦身在塵埃裡,若非秀氣青年出手,她已是滿身塵土狼狽不堪,秀氣青年作為北鎮撫司第一把屠刀,手中剔骨刀只是簡單的劃了幾下,在他和任紅嬋身前,便形成一道劍氣亦不能破的屏障。
李汝魚這一劍,聲勢極隆。
但這一劍的風情,真正而論,還不及夕照山下一劍破城樓殺趙驪。
畢竟這一劍並沒有借出一個大燕的厚重歷史。
這一劍,並沒有踏入人間謫劍仙的地步,僅僅是六十七丈高的李汝魚,在極度怒火之下的超水平之劍,而且後繼乏力。
王越卻是真正的劍道大家。
也許論戰力,王越比不上趙驪,但面對的也不當日的李汝魚。
然而王越還是敗了。
當他那一劍刺穿虛空,身後的大虎仰首之時,李汝魚的長劍直接劈了下去,而背後披甲將軍白起的虛影,更是一劍斬落在背後大虎的頭顱之上。
這並不致命,甚至說對王越的威脅極小。
真正的威脅,來自於李汝魚長劍之中一閃而逝的金光——那道金光如一條小蛇。
整個石廟鎮,只有兩個人看清楚了那道金光。
郭解身畔的妖道左慈,以及站在聖人廟前的范姓廟祝,他倆清晰的看見,那條小蛇生有五爪,頭頂雙角,怒目圓睜,長須如虯。
哪裡是小蛇。
分明是一條雛龍!
郭解的外祖母的神算許負,自小耳濡目染,雖然在道之一途並無天賦,也沒有出類拔萃的修為,但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不過范姓廟祝是一眼看穿。
雛龍不是真正的龍,而是龍氣,甚至也不是真正屬於李汝魚的龍氣,而是借來的。
陸地劍仙一劍,再挾龍氣,虎賁可擋?
不可擋!
虎為百獸之王,可龍卻是天地萬物之靈。
然而縱然是范姓廟祝和左慈,也沒能真正的看透本質……那一縷龍氣真是借來的?
無人可知。
只是有一點大家很明確:王越敗了。
這個程度的激戰,敗則意味著一種結局,死亡。
當塵埃散去時,李汝魚已經滿臉蒼白的長劍拄地半跪,手腳輕微顫抖,唇角沁出觸目驚心的鮮血,身影搖搖欲墜,似連跪都跪不穩。
王越卻很安穩的站在那裡。
看起來似乎是王越勝了,但石廟鎮的高手都知道,敗的是王越。
王越神態落寞。
曾經的遼東,有個出身平民的少年,自小讀書,最喜那沙場蕩氣回腸的壯烈故事,又最崇拜那破釜沉舟的西楚霸王,立志有一天,不說做一個西楚霸王那般的蓋世英雄,也得做一個像韓信彭越那種兵道無雙的沙場神將。
少年看書,夜以繼日的看書。
為此讓本就貧寒的家境雪上加霜,萬幸的是,少年有一個好父親。
少年的父親其實很普通,在漢末隨便哪個州都能抓出一大把這樣的普通男人,年年歲歲的辛苦工作,卻依然無法飽暖妻兒。
但兒子看書,他卻用盡全力去支持。
哪怕是兒子為了買一本兵書,讓全家三人兩日不曾進得一粒米也在所不惜。
但是少年讓他父親失望了。
他沒有兵道天賦!
無論他看再多的兵書,那些謀略在他腦海裡,依然是一盤散沙的死字,更沒有什麽靈犀突來的見解,而少年也知道,自己出
身貧寒,在大漢末這個隻講出身不論實力的亂世中,想要成為千軍萬馬的統率是何其困難。
只有一種方法:起軍伍。
對兵道沒有天賦,亦不算絕境,少年對楚漢之爭那段歷史極為熟稔,楚漢的猛將之中,有韓信、英布、彭越這等兵道無雙之人,亦有樊噲等勇夫之流。
當武夫擁有絕對的戰力後,亦可沙場馳騁快意兵鋒。
少年於是學武。
然而沒有名師指點,少年知道僅靠自學,絕對無法完成心中的夙願,於是少年背井離鄉尋良師,風餐雨宿顛沛流離之中,少年拜訪了無數名師。
無一人願收其為徒。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少年幾乎要放棄夢想,準備回老家的時候,遇見了一位老人,一位很普通的老人,和那位老人一起結伴同行了半個月。
也許是少年初心打動了老人。
在分別之時,那位老人為少年指出了明燈:去並州找李彥。
其後,少年和老人分道揚鑣。
少年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到並州,找到李彥,而李彥也在等少年,當少年達到李府後,李彥帶少年去見了一個人,一個譽滿天下的人。
那個人是李彥的結義兄弟。
那個人就是為少年指點明燈的老人,那個老人姓童,叫童淵!
適時的童淵,有關門弟子兩人,皆在天下闖出了赫赫威名,一人是北地槍王張繡,一人是西川名將張任!
少年跟著童淵學武,童淵卻隻教少年學劍。
少年學成歸去時,有個喜歡穿白衣來自常山的趙姓年輕人登門求藝,師父童淵便教導這位趙姓年輕人學槍。
銀槍。
少年並不知道,和自己一起跟隨童淵學槍的白衣年輕人會在今後的天下引起何等的風波。
仗劍回到故土,卻早已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雙親為了生活所迫,已到邊疆謀生,於是少年一路仗劍北上,抵達邊疆時驚聞噩耗,雙親在一次羌族來犯之時,皆死在戰火之中。
一路闖出了俠義名聲的王越痛失雙親,又看見無數邊民深受羌族之亂的痛楚,怒而拔劍。
入賀蘭山!
那一年,少年十八歲。
十八歲的少年,心中有初心——馳騁沙場。但入賀蘭山的少年,卻更多的是俠義之心,是一位真正的草莽豪雄。
報仇,亦為了保邊民安寧,隻身一騎一劍,便過賀蘭山而獨騎入荒原,為人者所不敢為。
少年一人一劍,一劍滅長空,殺人千裡,獨騎全身而出,無人能擋其鋒芒。
何其雄壯。
少年最終獨取羌人首領頭顱,為逝者報仇。
在一劍挑殺羌族首領後,少年提著首級殺出千裡,劍挑胡虜血撒劍鋒,更是當著萬千羌族戰士豪邁大笑:吾輩殺人,隻為護我族民,捍我大漢血性,莫欺我中原無人,莫辱吾華夏族民!
仗義每多屠狗輩,草莽更多血性人!
那一刻的少年,是真正的劍道巨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皆在勇義二字。
博得遼東大俠的大好名聲的少年,成了漢末最為著名的劍客,其聲勢之隆,已不輸其師童淵。
那一年,少年十八歲。
少年姓王,名越。
然而諷刺的是,童淵隻傳了王越步戰之術,並無騎戰之力,王越的劍鋒犀利,亂世之中,若是馬下步戰,可斬無雙呂布。
可若是馬上騎戰,十個王越也不是呂布之敵。
再無牽掛的王越,想起了初心,他想走入軍伍,統率千軍萬馬成為蓋世武將,然而縱然有劍道無雙,可出身限制了他的軍伍之心。
再加上兵道上的天賦缺失,讓王越始終無法完成夙願。
定居洛陽之後,王越一心經營,然而縱然是謀了個虎賁將軍的武將職,卻只是個虛職——桓、靈二帝在位期間,也並無重用王越。
後黃巾起義,王越依然不得重用。
心灰意冷之下,王越退隱山林,不再過問世事,然一生浮沉,手中劍雖然快意,卻不能縱橫沙場,這是王越一生的心病。
死不瞑目。
只是他沒想到,閉眼之後竟然還有睜眼的一天。
而那一天,當他睜開眼,卻來到了另外一片天下,成為了一名要飽受驚雷之威脅的異人——若非弟子史阿及時出現,王越早已被雷劈死。
弟子史阿,曾是大魏帝師,來到大涼後,被相公王琨所籠絡。
當王琨提出,只要自己用劍為其辦上一些事後,將來的天下定鼎之爭中,虎賁王越,將真正的成為虎賁將軍統率兵馬馳騁沙場,王越就知道自己沒法拒絕。
這一世,不為俠義,隻為沙場壯烈。
所以當弟子史阿死在那少年一劍掛墨池之後,王越並不傷悲——在他心中,世間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率軍的初心。
只是王越沒想到,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劍術,竟然敗在了這個世界的一個少年劍下。
也再一次擊潰了自己初心。
兩世為人,終不能一日率軍,何其不甘,何其落寞……在極大的希望之後,等待的卻是更大的絕望,王越徹底崩潰。
這一次閉眼,恐怕再也不能睜眼了。
王越神情落寞的看著半跪在地的李汝魚,覺得人生好是諷刺:自己追逐一生的夢想, 對於李汝魚而言卻是觸手可及。
只要李汝魚回到臨安,將來的天下大亂中,他必然能率軍馳騁沙場。
如果他願意的話。
思緒漸漸凌亂,王越的臉上,在五官正中處,從額頭到下巴甚至到胸口到小腹的正中,出現了一條細線——很細的一條線,卻在這條細線出現之後,沁出一滴一滴的鮮血,旋即血流如注。
王越感覺不到肉體的痛苦。
他甚至已經不知道痛苦是什麽感覺,當一個人的所有初心都崩塌之後,還有什麽痛楚能讓他感受到?
王越沒有說話。
只是神情落寞的看了看天,然後一分兩爿,倒地不起。
虎賁王越,再殤大涼!
臨死之前沒有說一個字的王越,卻讓整個天下的有心人,都仿佛聽見了一句話,這句話
也久久的響蕩在大涼青天之下。
劍客之心猶在,卻不得遂我將軍之志,此生大憾。
恨天不公!
若再得一世,我王越必為將,不再是死在劍客的劍下,而是死在沙場最後一枚羽箭之下。
那,才是我王越該有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