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來到劉班昭對面坐下。
十六歲的少年一點也不比劉班昭稚嫩,甚至有種李汝魚才是年長者的錯覺,從扇面村走出來,少年的成長不僅是心智上,亦是身體上。
如今李汝魚不是特別高,清清秀秀,舉手投足間都有著少年不應有的穩重。
劉班昭恍然之間有種坐在面前的不是一個少年的錯覺。
一臉無奈,“你對她說了什麽。”
李汝魚想了想,“我只是撕開了她心中不願意面對的傷疤。”
劉班昭一手拂袖,一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碧綠茶水傾斜而下,氤氳熱氣騰騰,清香撲鼻,茶葉在杯中翻滾,放下茶壺後輕聲道:“請。”
李汝魚其實不喜歡喝茶。
除了清香味,他真心喝不出茶中文人騷客不吝筆墨大肆吹捧的韻味。
一手叩桌,“直接些罷。”
劉班昭溫婉笑了一聲,“也好。”
李汝魚問道:“你不是劉班昭。”
劉班昭繼續溫婉笑道:“確實。”
李汝魚沒有問她的真實身份,問了她也不會說,但很多細節都指向劉班昭的真實身份是那個女人,不過在沒有確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畢竟天下那麽多異人,鬼知道這個假劉班昭是誰。
李汝魚想了想,“我不打算和你們繼續南下。”
劉班昭繼續笑了,笑意玩味,“別怕,我有自知之明,不會再懷有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實際上從始至終,我的心裡也只有一個人。”
李汝魚略微尷尬,“誰。”
“他。”
“他是誰?”
“一個英雄。”
“王爺是英雄否。”
“你猜。”
劉班昭狡黠的笑,顯然不論怎樣,她都不會說出真實身份。
李汝魚沉吟了許久,輕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化解沉默帶來的尷尬,然後輕聲說道:“你真能影響南北局勢?”
劉班昭依然狡黠的笑:“你猜。”
李汝魚無語。
劉班昭抿嘴淺笑,宛若鮮花綻放,笑眯眯的說,“曾經的時代,有個千古帝國轟然倒塌之際,有兩位梟雄爭奪天下,有一位兵仙叱吒風雲,若這三人其中一位在大涼天下,他若是被王琨、嶽單、女帝、趙愭甚至趙長衣隨便哪一位所供奉在軍中,天下覆手可平。”
很隱晦的話,並沒有引驚雷。
李汝魚隱然猜到了,也許劉班昭在隱晦的告訴自己,她是這三人某一人的夫人。
所以才能改變南北甚至整個天下的局勢。
畢竟英雄一怒為紅顏。
也許劉班昭的南下,真是那位英雄對女帝提出的要求。
但也有一種可能:劉班昭在誤導自己。
長歎了口氣,“那就南下罷。”
本想徹底的走一趟江湖,結果還是攪弄到天下大勢中去,不過無妨,自己如今劍道修為,按照阿牧的說法,得有六十丈了罷。
劉班昭俏笑一聲,真是個閉月羞花,縱是見慣了美女的李汝魚,心中也一陣簇曳。
李汝魚起身離開。
路過薛紅線身旁時,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他應該沒有後悔過罷。”
錯過了,那就錯過了。
珍惜當下即好。
薛紅線神情惘然,直到李汝魚遠去後,這位曾經的北方雙嬌,如今已是容顏老去,不是王妃蘇蘇那種駐顏有術的佳人,默默的看著青天。
你在哪裡。
青天之上無人應,只有落霞晚照孤鶩,一片嫣紅。
走在花園裡,李汝魚想了很多,這一趟南下,劉班昭借劉族之力,走龍門鏢局的路出了開封,那麽可以斷定,劉族雖在小朝廷入仕,其家族意向並不是全盤倒向趙愭和王琨。
也就是說,雖然南下的不是劉班昭,但劉族依然在分籃子裝雞蛋。
開封的局勢依然很亂。
而趙長衣的蜀中西軍,顯然還在坐山觀虎鬥,所以他也不會坐視劉班昭順利南下,接下來的路上,只怕還會有比瀾山之巔更慘烈的戰事。
愁啊。
就不能讓我來一趟快意的江湖行?
我可不是薛紅線,她的劍不夠快意,然而我的劍很快意。
快意的少年,忽然想起夫子曾經的豪邁狀語:我也曾跨東風騎白馬,我也曾天上人間叱吒。
如此,那便懷揣三分正氣,飲二兩老酒,負一柄長劍,天地雖大,我且遨遊南下,靜待那黑暗裡的刀光劍影。
何懼之!
少年身影融在秋色裡,一派雄渾。
天穹,常人可不見的雲端中,一條紫氣大魚嘩的一聲,扶搖再上。
……
……
吃晚膳時,阿牧才氣鼓鼓的回來,買了一堆東西。
錢從哪裡來?
兩人南下時已是身份分文,阿牧倒管不了那麽多,跟著北鎮撫司清點摘星山莊產業的人去西門大官人書房裡搜刮了幾張會子。
北鎮撫司的人假裝沒有看見。
飯廳裡,劉班昭、薛紅線、王五、解郭和墨巨俠都在。
看著大包小包的阿牧,眾人有些哭笑不得,帶著這些東西南下,那得佔多大的空間。
阿牧寒著臉坐下吃飯。
場面一度很安靜,安靜得大家都很尷尬。
李汝魚咳嗽一聲,問阿牧:“都買了些什麽啊。”
大家皆一臉好奇。
阿牧哦了一聲,毫不客氣的懟李汝魚,“各種胭脂水粉各種襦裙長裙,怎麽,你要用?”
李汝魚摸了摸鼻子,自討了個沒趣。
其他人倒是恍然了,顯然咱們的李百戶惹著了阿牧,不明真相的人乾脆一臉幸災樂禍看熱鬧,只有墨巨俠心事重重。
阿牧忽然想起了什麽,從一堆東西裡拿出兩個精裝盒子,丟給李汝魚,“給你的。”
李汝魚受寵若驚,“還有我的份?”
喜滋滋的拆開,頓時有些莫名其妙,這黑黃黑黃的兩個物事究竟是什麽東西,聞著有一股騷臭味,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怎麽還包裝得如此精美。
王五眼尖,而且見多識廣,恍然大悟:“這可是好東西。”
李汝魚啊了一聲,“哪裡好。”
王五笑看了一眼阿牧,忽然一臉捉狹,“這兩個物事,絕對是有錢都難以買到的好東西,你怎麽會需要?”
李汝魚莫名其妙。
解郭已經在賊笑。
薛紅線一臉淡然,顯然並不關心這些兒女情思。
倒是劉班昭也是一臉茫然,脆生問道:“王鏢頭,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啊。”
王五欲言又止,於是對阿牧說道:“你說。”
阿牧想了想,慢條斯理的認真說道:“我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只是老板說好,我就買來用了,想來李汝魚啊肯定能用上。”
李汝魚一臉黑線,這也太敗家了罷。
劉班昭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什麽啊。”
阿牧顯然是真不知道,眉頭挑了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額李汝魚會喜歡的,別謝我,我只是順手做了點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汝魚無語。
王五壓低聲音,在劉班昭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頓時便見劉班昭滿臉飛霞。
一旁的解郭哈哈大笑。
李汝魚咳嗽一聲,“不就是個黑黃黑黃的東西嘛,真沒覺得我用得上。”
王五也咳嗽一聲,不想讓少年一直蒙在鼓裡,於是笑意曖昧的道:“有道是千金難買虎骨鞭,你手上那兩根東西啊,真是價值千金的虎鞭,貨真價實,泡酒功效確實很好。”
壯陽補腎的聖品啊!
這話一出,滿堂頓時一片哄笑。
阿牧頓時啊呀一聲,頓時臉紅如火燒,埋到桌子上去時嚶嚀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啊,只是老板說什麽療養聖品,我就買回來了。
話說到這個地方,大家再猜不懂那就真的有鬼了。
阿牧給李汝魚買了虎鞭,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瀾山之巔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要知道李汝魚是個少年啊,而少年熱血哪需要這玩意。
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李汝魚先前肯定是在男女之事上讓阿牧不滿意了。
眾人倒也是詫異的很。
阿牧好歹是個女子,怎的如此沒有矜持,買這些東西也便罷了,私下裡給李汝魚便好,為何在這種場面上給李汝魚。
言下之意不是很明顯麽:李汝魚,我對你那方面不滿意。
所以騷年,你應該補腎了。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夫妻床幃事,阿牧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怎的如此沒有遮掩的拿了出來。
劉班昭依然霞飛雙頰,不好意思的起身。
薛紅線個老姑娘,也覺得再呆下去徒然給少年增添尷尬,起身跟著劉班昭走了。
解郭哈哈哈大笑著拉起墨巨俠,“小師弟走走,我正好有點劍道疑惑,再師兄弟找個清靜地方,好好切磋一番。”
王五也含笑離開。
大家都是聰明人,聽阿牧那麽說,相信她確實是無心之舉,並不是真的諷刺李汝魚某方面不行,但此刻再留在這裡,只會讓李汝魚徒增尷尬,是以雖然並沒有吃飽,也都心照不宣的離開。
畢竟,誰都有年少時。
李汝魚也是尷尬的不行,看著將臉埋到桌子上的阿牧,忍不住問道:“你真的不知道啊?”
阿牧嗯嗯囁嚅不說話。
面皮下的臉上,仿佛被彩霞灼燒,熱得難受。
李汝魚確實尷尬,不過此刻也不好說什麽,他相信阿牧真的是無心之舉,想了想,“好歹也是花錢買的,雖然用不上,丟了也可惜,帶回去送人罷。”
這是很尋常的一句話,像是話家常,可是落在阿牧耳裡,卻是最溫柔的話。
阿牧嗯嗯。
李汝魚像只是收了一件尋常的禮物,臉色平靜而淡然的重新放入包裝裡,“繼續吃飯罷,今晚的跳水魚做的不錯,你趕緊嘗嘗,冷了就會有腥味了。”
阿牧抬起頭,有些無辜的道:“你真不怪我?”
李汝魚嗯了一聲,吃了口菜,又放下了筷子,雖然對情事懵懂,但李汝魚好歹也是讀過才子佳人故事的人,哪能不知道阿牧和自己之間的事,輕聲道:“阿牧啊,其實有些事呢,我們明明知道,但不可違初心,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會先問過小小。”
其實,也很高興和阿牧相處的時光,只是無論阿牧是誰,終究心中還是小小為先。
心中有一座城。
如今隻一人:扇面村,兩小無猜小青梅。
很老成的一句話,而且也留有余地。
卻讓阿牧覺得很冷,愣了片刻,終究是個兩世為人的女子,臉色很快恢復正常,“我知道了。”
那就如此罷。
你有你的小小,我有我的自尊。
所有的故事終究只能是故事,南下歸臨安後,各走一方。
舉筷。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魚肉很苦,似乎是苦膽破了?
吃過晚膳後,李汝魚從西門大官人的書房裡找了本《臣子道》,是本朝永安七年,某位科舉狀元所著,當時這本書刊載出來後,一時間洛陽紙貴,朝野上下讀書人、武將幾乎是人手一本。
然而那位狀元雖然寫出了這一本好書,但仕途卻並不順暢,如今僅是在泉州任職知州,作為科舉一甲狀元,這個仕途軌跡已是相當坎坷了。
真實的詮釋了何謂當局者迷。
秋月桂花,另外一座院子裡,阿牧情緒不佳,對著月亮發呆,明月之下,對影成三人,頗有些孤單冷清。
腳步聲款款入耳,一身襦裙的劉班昭披著月光來到阿牧身旁坐下,柔聲道:“你還在生他的氣?”
阿牧嗯了一聲。
劉班昭笑了笑,一副過來人神色,“阿牧,你究竟是不是那個捧心的女子。”
阿牧不置可否。
劉班昭也不追問,“其實你和李汝魚之間的事情,我看在眼裡,有些事情啊你不能想當然,畢竟咱們女人歷來地位低下,所以為何有三妻四妾三從四德之說,但你不覺得麽,這樣的李汝魚其實更好。”
阿牧訝然,“為何?”
劉班昭一副你笨啊的神色,“如果李汝魚是那種看見你就像蒼蠅一樣的人,你會和他一直在一起麽,你們歷經這麽多事,你應該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我不知道你們最近發生了什麽,但我猜想是那少年拒絕了你的一片初心。”
阿牧情緒黯然。
良久,嘟嘴嘀咕道:“我都還沒計較他有那麽多女子嘞!”
劉班昭樂不可支,“對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女子圍繞著他呢,因為他是個好男人啊,所以阿牧,可千萬不要放棄哦。”
阿牧眼睛一亮,有些警惕,“你也覺得他好?”
劉班昭無語,抬頭看著明月,一臉幸福,“阿牧你放心哦,我心中的人啊是個不輸李汝魚的大英雄,我相信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踩著七彩祥雲來迎娶我過門。”
阿牧哦了一聲。
劉班昭臉上洋溢著女人的韻味,笑眯眯的說:“英雄啊,總是和美人在一起,又會有很多美人,就算我們放棄了,也會有其他女人走進他的生活。 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並接受,畢竟人這一生,遇見一個對的人,是何等困難,前世一千次的牽手,換來的也只是今生一次回眸,何況要相守舉白眉,更不應該輕易放棄啊,阿牧你說是嗎?”
阿牧想了想,然後很認真的點頭。
然後和劉班昭一起望著秋月,想著小心思,他對自己肯定是有好感的,只是因為小小在先,青梅竹馬與共的歲月,大過一切。
但只要他心中有我,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是嗎?
所以……
我不會放棄。
謝家晚溪,你會給李汝魚一點自由麽,我不貪心,我只要你分出來的那一點自由就好。
因為我阿牧啊,這一世真的沒有眷戀了。
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