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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完太后打仗去》第29章 靈筠兮
  相盈一點兒不覺得自己冒犯先祖,反而一把話放出去,眼風一掃,面上真就勾出點年歲迢遞、蒼雲芻狗的意味來。

  看起來,挺像那麽回事的。

  相和見她面不改色地喊了父親的小名——“安平,先把人打發走,我細細跟你們說。”

  心下不由得一驚,她她她叫父親什麽?

  安平?

  他大概是還沒睡醒,要不怎麽耳朵出毛病了呢!

  相齊畢竟也當了二十余年大公,安平這個小名除了少數幾個家裡人,沒外人知道,當下有點納罕;何況靈筠先祖世稱靈犀夫人,知其閨名者少之又少。

  而且,這位祖宗最不好冒充。

  人可是相家上上下下統一公認的偶像。上到老太太老爺,下到小子丫頭,只要聽說過老祖宗一件事跡的,誰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恨自個兒不爭氣,沒托生在那個時代,瞻仰一代女中豪傑的儀容。

  這“鬼魂”又在搞什麽花樣?

  可相老爺盤算歸盤算,現在見了親女兒的臉,又狠不下心讓人埋汰了。

  再怎麽說,相盈的事,假手於外人,他心裡不舒坦。無論這軀殼裡裝著哪路神仙,她畢竟還頂著三娘的形貌。

  妖魔也好,鬼怪也罷,他認了。

  況且相齊好歹是在官叢中待了多年的人,再看這吳天師急眉突眼,心知這是個急功近利之徒,再和他方才說的那些個話一聯系,琢磨出味來了。

  相家有內鬼。

  他心中明了,面上卻不動聲色,隻吩咐左右,“先把吳天師帶上隨行,好生照顧著,不得有誤。”

  侍衛聽了這麽一句話,便知這廝有點問題,得嚴加看管,小心他跑了。一面捏著拳頭,一面笑嘻嘻地說:“道長聽見了,請吧!”

  吳天師還沒搞懂狀況,更看不出相齊心中已然生變,單以為所謂“好生照顧”就是看重的意思了,心裡還道有錢人家就是爽快,這麽快就把他奉為座上賓,看來他離發財揚名不遠了。

  相齊卻對相盈相和打了個手勢,三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輛空馬車。

  相齊並未依言請來大夫人,只是頗凝重地說:“說吧,你究竟是什麽人。”

  相盈:“你祖宗。”

  相齊:……

  相和:……

  相齊皺起眉頭:“上次你不是這麽說的。”

  相盈面不改色,“哦,上次我怕嚇著你。”

  “空口白牙,何況還是如此言論,我如何信你?”

  相盈直視他的眼,“你不得不信。”

  她神色堅定而肅然,一雙眸子幽寂如古井,風一吹,掀起一點兒漣漪,她無意識地握緊拳頭,說:“我們爽快些,把話攤到明面上來說,相和也聽著。”

  “南廷的頹勢,你們看不到嗎?世家的頹勢,你們看不到嗎?相家鼎盛時期是什麽模樣,到了你們手裡又是什麽模樣?”

  字字誅心。

  相齊氣息一滯。

  相盈拿出當年訓臣子的氣勢,縱橫捭闔,語聲沉沉。

  她要罵醒父親。

  父親為什麽懷疑她?

  不用想,就是心裡還有刺,覺著她行事詭譎,不入流;覺著堂堂的相家不用一個來歷不明的魂魄來救。

  說白了,父親怕事,還狂妄。

  被人“大公大公”地叫多了,就真忘了自己叫什麽,還做著世家大族的黃粱美夢,殊不知夢醒後,連古槐下的群蟻都不如。

  到那個時候就晚了。

  相盈要罵醒他,

罵醒相家人,罵醒世家中所有還沉醉於春秋大夢中不肯醒來的蠢蛋們。  ——看看吧!國要亡啦!

  國之不存,毛將焉附!

  一味的退讓,一味的圖安逸,一味地逃避,北庭要被佔了,我們就去紙醉金迷的南國!去溫柔鄉,脂粉地,銷金窟!遠離沙場與鮮血,可再馥鬱的脂粉氣也掩蓋不了骨子裡的腐臭和虛頹。

  若再不思變,被人輕輕一推,大廈傾塌,灰飛煙滅。

  “你們自己想想,當日昭明帝登臨的時候,咱們晉安是個什麽圖景!海清河晏,歌舞升平。那時候我們有底氣,我們端著世家的架子,見了誰都挑挑揀揀,品評這個,挑剔那個,上好的玉石有一點兒瑕疵,也棄之如敝屐。

  “可現在你別別扭扭含含糊糊,擺架子給誰看?你甭管我是誰,我就是個十八層地獄來的厲鬼吧,之前和你說的那一樁樁一件件,你聽到狗肚子裡去了?你不就是沒了個女兒嗎?那邊還剩著一筐兒等你寵呢,你至於嗎?眼光能不能放遠點!咱能爺們兒點嗎?就顧著這點兒女情長,還顧上癮了!”

  相盈正罵的起勁,停了停,想喝口水繼續,手都伸出去了,半天沒見著羅宦人遞茶,有點不悅地一偏頭,發現自己這不是在金碧輝煌的大夏宮,罵的也不是那群天天“舉世皆濁我獨清”的世家老頭兒,而是她正正緊緊的,親爹。

  無極太后沒留神被嗆了一下。

  一抬眼看見對面兩人都驚恐萬狀地瞧著她。

  相盈心說:不好,過了。

  正想著怎麽補救,相齊忽而紅了眼圈,悶悶地來了一句,“你說的對。”

  相和亦若有所思。

  相盈提著的一顆心松了松,敢情她爹缺罵。

  相齊太息一聲,緩緩道:“先祖傳以家業,齊本當光大門楣,然景況江河日下,我夙興夜寐,憂心忡忡,只是無法可想。”他頓了頓,“當日卿之所言,我細細思索,深覺有理,故而將你提攜身側,以示所重。”

  “只是——越往南走,我這心裡,就越沒把握。”

  “滁岩山和物美,一片安詳,不知北庭戰況。地處中南尚且如此,何況深入南邊腹地的臨安。車馬勞頓已經磨去一點一點我的鬥志,我總覺得,我們何必非得那樣做呢——也許反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倒不如……”

  他不再說下去,可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那您現在怎麽想?”相盈更關心的是這個。

  “現在?”相齊有些茫然,“前路漫漫,不知其蹤。然而,身為天下大公,怎可置身事外。今我為世家而生,自然也為世家而亡。”

  他笑了笑,眼角的皺褶堆積如一條魚尾, “拚了。”

  相盈安下心來,這才是她的好阿爹。

  但她笑:“為世家死,還不值當,世家價值幾何?

  “要死,就為國死,為民死。國土萬裡,生民無數,值得你我交付性命。”

  相和聽了心中一顫,舌尖在牙關處動了又動,到底沒說出話來。

  相盈已經立起身來,向相齊說:“那個吳天師別放,改日你得閑了,好好審問審問,能找出這個家的病症所在。”

  不等人答言,她又道:“我希望到臨安之前,家中的所有人都能知道,我是相家先祖的魂靈,等閑的事情,不要拿來煩擾我。”

  相和還是有點弄不明白,問:“你真是先祖母?”

  “我是誰重要嗎?”她一掀車簾,一瞥相和,他就不自覺地噤了聲。

  “府中管丫頭的人得換換,那些舊習能改就改,但我不愛管這些破事,回頭我寫一個法子給你。至於管事之人,我心中已有人選,到了臨安再定。”

  相和剛想說句話,她已經轉頭走下馬車。

  車簾搖搖曳曳,遮住了她纖弱的背影。

  奇怪奇怪,為什麽她說話的時候,他們就這樣乖乖地聽著,一聲也不敢吭?

  分明模樣和舊時的阿盈沒什麽兩樣,可就是讓人覺著——

  她可靠。

  她不會出錯,也不會害相家。

  相齊與相和面面相覷,有點心虛地咳嗽了一聲,心照不宣地約定,今日挨罵之事,萬不可宣揚出去。

  不然堂堂相家大公這張老臉,以及相家大公子這張俊容,可往哪兒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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