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蘇軾
許縹緲也許沒想到,在他離開大漠之後,勾月是會想起他的。
就算隻有一瞬,但對勾月這樣的人而言已是很多很多。
勾月的名字是許縹緲起的,那時剛遇見,她無名無姓,躺在沙漠中,融入了一片荒涼蕭瑟裡,他以為她同是迷路人,卻不料,她一身錦色異域長裙。
許縹緲自小愛月色,見其眼中鋒芒刺骨,便贈她勾月二字。她沒說好不好,他便當她應了。
若說是許縹緲跟著勾月回大帳,不如說是勾月把他撿回去的。
大漠就像深不可測的皇室廟宇,前者因為過度自由而彌漫了漫天風沙、塵埃滾滾,似極了一把鋒芒畢露的大刀,一出現就駭人,後者因為禁錮了自由而鎖住了朱門花院,如同精致隱秘的小巧匕首。都是用生命去求全。
迷失在這樣的大漠,許縹緲別無他法,勾月是他暫時的依靠。
勾月是個很奇怪的姑娘,一人住在沙漠大帳裡,篝火嫋嫋,照亮了帳前夜色,她也不愛說話,時常躺在漫漫黃沙間,一動不動地看著璀璨星空。
有時這樣就是一晚。
他也試著躺下,背下的熾熱柔軟轉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人的意識也會漸漸有了模糊的痕跡,縹緲睡得很香,夢中有兒時京都長街的梧桐樹,落了一地繁華。
勾月也不管他怎麽白吃白住,死皮賴臉地跟著自己,她依舊我行我素,似乎生活從沒多了一個人一樣。
遇到這樣的勾月,飄渺乾盡了畢生的活兒,幫她撩紗帳,烤駱駝肉,找水源,綁上小流蘇,他是勾月撿回來的。
一片蒼茫無邊的黃沙,風雲都懶得在此際會,天和地都無邊際,仿佛能頃刻壓下,如亙古靜默的面面相覷,穹廬的力量直擊人心。
就是這樣的環境,讓許縹緲想不通勾月究竟在看些什麽,一躺下就好久,望著天,眼神裡是一種無法明了的卻莫名揪心的情愫。
她從來不說她自身,也不問許縹緲從哪裡來,他們,都有些莫名其妙。
十日後,許縹緲正和勾月將大帳遷至綠洲,一聲鷹鳴長嘯,撕心裂肺,斷人腸魂,於這茫茫黃沙裡生生顯出幾道動人心魄。
是他的仆人尋至,十日大漠,終究需離,這裡,難以成歸宿。
最後一晚的勾月,坐在泉邊,突如其來的冷意侵蝕了綠洲的枝丫,變得多了些許寂寞清冷。
那晚,一夜無星。
許縹緲舍不得的,可他想,對於勾月來說,不過是送走一個莫名其妙、可有可無的人。
日後漫長歲月裡,再無憶起。
他盤腿而坐,似那十日的每一夜,都陪著勾月。
勾月,你在想什麽。
他第一次,開口問道。
勾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仆人手臂上的鷹,寒冷的夜,樹枝都冷了,大漠都仿佛變了模樣,透著滄桑,連鷹也不願棲息。
她笑了,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許縹緲眼裡。
我在想念一個人。
思念著,寧願生而孤獨,周旋在一片蒼茫中,寂寞沙洲冷。
無人能走進的世界,仍一往無前、不顧一切,所有的悲涼憤懣、不甘哀愁都被漫天黃沙掩蓋,最後只剩最當初的想念。
稀疏的梧桐透下一層光輝,夜深人靜,孤寂難眠,許縹緲站在月色下,缺月如鉤,似是一早就落在桐樹上。從大漠回來已五日光景,他還是抵不住地想起躺在大漠裡的勾月。
周遭安靜得生怕,誰人不曾入夢鄉,纏綿眷戀,絲絲入心,唯有許縹緲一人,立在庭院朱戶間,失了顏色,像是那日於大漠飛行,怎麽也不肯落在寒枝上的鷹。
悠悠徘徊,穹廬盡淒清,獨自往來,他也學會了思念。
同是思念人,若能相伴此生,也不枉世間一遭,可偏生,不過是孤鴻。
許縹緲一生沒娶,他的大漠,早已在時光裡消散了痕跡,隻留下那個名叫勾月的人,以及她的思念。
許縹緲與勾月,再沒相見。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余忘了,忘了自己生前是否歷經想念,是否擁有回憶,忘了想念的味道,是否如聞起來的糖醋魚那般。
詩余第一次不喜歡自己是一隻沒有記憶的鬼。
竹冊樂府,來而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