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浣溪沙》蘇軾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局動蕩過後,江山易主,天子忌為先帝盡忠半生之相,又念其鞠躬盡瘁,實無二心,遂貶之。
蘄令來這清泉寺已一月有余,寺在山中,寺前曲水流觴,朝著西邊緩緩而去,還有一片很大很大的竹林,風吹起時,常能聽到竹子的聲音。
這是一處好地方,天子將他貶謫此處,已是莫大的皇恩,至少,不是賜一條白綾。
蘄令為相,輔佐君王已然用了半生之久,天底下很少人執著於一件事,一種業半輩子,因為那太長,而人心難測。
朝堂如戰場,稍有不慎,便會滿目瘡痍,如對弈,走錯了一步,滿盤皆輸,這個爾虞我詐的地方,若無些許過人手段,計策謀略,很快便會變成一堆白骨。
蘄令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布衣出身,他用了多少時間和精力,費了多少心思才有資格坐在那個一人之下的位子上,護得家國安康。
隻是而今的很多東西,已由不得他,蘄令早已兩鬢微霜。
清泉寺是個好地方無疑,這裡的人都是透徹的,不含一絲一毫雜質,不比千裡之外。
山麓下溪邊的蘭草才長出嫩芽,青色的,帶著一點點白,生機昂揚,浸泡在溪水中,得此照拂,生長得越發迷人。松間的沙路有著雪白的石子,被雨水衝刷,潔淨了顏色,石上無泥,清清白白。
蘄令已好久不曾如此安然,享著這難得的靜謐,遠離世間紛擾,寺裡的小沙彌一身布衣,脖子帶著串比腦袋還大的佛珠,正兒八經地跟在老師傅屁股後頭,眸子清晰明亮,宛若溪水般純淨。
竹林裡,一時隻有他們三人。
蘄令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語。
老師傅盤坐在大石上,說起了佛經,小沙彌聽得打起了瞌睡。
蘄令失笑,忙碌半生,很久也未曾坐下輕品茶、看看戲曲作作詩詞了,老天終究待他不薄,如今還能給予一個簡單的生活。
他亦坐下,眼角的紋路隨著閉眼舒展了許多。
佛語似是帶著魔力,喃喃地,將許多往事,湧上腦海裡,在時光消逝前,抓緊了機會,重來了一次。
寒窗苦讀,他乃一介布衣,出生於清貧人家,那裡是一個世外桃源,存在於這亂世之中,使到世間多了一分顏色。
那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時來個茶會,放個花燈,小童奔跑於田裡小巷,手中的糖葫蘆裹著一層薄薄的糖漿,在陽光下泛著絲線,細葉榕裡,是滿滿的絲帶飄揚,寄存了情人的相思愛意,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溫存。
而後,入京,棋逢對手,步步為營,在偌大的皇城裡,蘄令早就習慣了沒有歸屬感,心計謀略,不擇手段,為的是有朝一日能手握權力,出謀劃策,有能力決斷,以造福百姓,所以縱使再那段日子裡兩面受敵,唇槍舌戰,連觀賞花開花落都沒有時間,也在所不惜。
再到後來,一朝為相,手中權力增大,萬人之上,匆匆幾十載,蘄相為天下百姓所稱讚,為君之所信任重用,為同僚之心服口服,如此,那是他願為之生死相隨的年月。
蘄令從來不覺著自己是個偉大的人,隻是一直堅持在做想做的事。
年少時節,似乎早已隨著時光遠去,也隨著一道貶謫聖旨而去,但他心中,似乎什麽也沒變。
竹林中的鳥兒似被什麽響聲驚嚇到,簇簇地飛了一林子,撲扇著翅膀,如想要掃走人們內心的瘡痍。
蘄令忽地睜眼,眼前老師傅仍舊講著經文,小沙彌也仍舊打著瞌睡,可他,內心一片清明,誰說人老了就回不到年少時光?
就連眼前的溪水都能奔著喜歡的西邊而流去,時光雖易逝,但更易逝的是人心。
即使遠離朝堂,即使一介布衣,即使不再有決斷的權利,即使余生隻能常伴這曲水竹林,也是一種生活,也該有著橫掃千軍萬馬的氣勢。
休用白發的理由,去斷定此後的人生,蘄令仍然是朝堂之上目光如炬,氣魄如初的英雄。
唯有英雄,才能用清明的目光,直視此後的人生,從此,相爺也好,布衣也罷,都不過蘄令而已。
詩余抬眼便望進了那人眸中,黑得如同古井裡的水,深刻雋永,那是一個有著能透徹靈魂,心中乾坤的人,詩余想,他永不回被擊倒。
竹冊樂府,休將白發唱黃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