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這般,有時候知道了一些東西,總會忍不住去探尋下去,類似詩余那樣的,早時並不在乎,是因為她一開始便是空白的,從成為鬼魂之後,她就僅僅是女鬼詩余,可如今,一切都改變了。
她開始有了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那個記憶中的人,是誰,她自己,又是誰,生前有了怎樣的悲歡愛戀,是怎樣死於那棵悲傷化成的桃樹下。
詩余開始在乎了,她的記憶,是時候回來了。
“鴻鳴,我知道你並不如我所見般簡單,既是這樣,你能不能幫我尋些辦法,恢復生前的記憶。”
“你不集詞了?”鴻鳴頗有些擔心,當初的種種因,天意難違,才有這樣的果,如若速成,只怕會適得其反。
詩余搖頭,眯眼瞧著這天,萬裡無雲,一片晴朗溫柔。
“詞要繼續集,記憶也要盡快恢復,我雖說只是鬼魂,但也由不得任何人擺布,”鴻鳴笑了,她的眼神,一如往昔,是那麽不畏堅定,“我要一切都清清楚楚!”
她字字鏗鏘,帶著不能讓人忽視的決斷和果敢,鴻鳴的大刀,忽地發出凌冽的顫音,有著毀滅天地的氣勢,鴻鳴伸手觸碰,平息鳴聲。
“你去集詞吧,我去替你尋辦法,屆時,自會去找你。”說完,鴻鳴轉身,往另一方向而去。
詩余垂眸,神色不變,懷揣著冊子下山。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生查子》歐陽修
人間又是一年元夕,樹梢街頭,掛滿了燈,五彩繽紛,斑斕奪目,似是天宮的宴會,常人皆是仙人,互相噓寒問暖,笑意盎然,一派祥和安樂之景。
這樣看上去,多好。
詩余走在人群中,小心避免和人類身體的接觸,倒真像是個人一般,看著元夕之夜如此熱鬧,心情不免豁然開朗,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忽聞一聲“喂”,很輕很輕,似從天邊飄來,轉瞬即逝,如不曾發生過一般。
冥冥中,詩余似是被引領般,回頭去看。
一個女子,穿著破爛,坐在富貴人家門前的石獅子上,晃著兩條腿,見詩余望過來,咧嘴笑得厲害,衝她揮手打招呼。
詩余這下倒是長進了不少,一下子便能看出那也是一隻鬼,一隻傻啦吧唧的開心鬼。
詩余從人群中穿出來,走過去。
女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道:“好久不見了。”
詩余盯著女鬼看,回想一路走來,沒見過這家夥,當下不免有些疑慮,抱臂,好笑地看著女鬼說道:“我們認識?”
女鬼“嗖”地一下落下地面,“你不記得我了?”轉而忽然覺悟,點頭笑道:“是了,你如今,也和我一樣是鬼魂了。”
詩余瞬間明了,順著坐在石階上。
“許是我生前,見過你吧。”
女鬼哈哈一笑,也坐了下來,繼續說道:“也是在這個地方,也是這樣的情景,我們相遇相識。”
須臾做了很久很久的女鬼,久到她早已忘記死時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她也漸漸習慣了這樣飄渺遊離的日子。
她生玩,做了鬼,愛去哪兒就能去哪兒,愛怎麽惡作劇就怎麽捉弄,樂得自由自在。
人間的元夕節是最為盛大的節日,屆時人人盛裝出席,熱鬧非凡,須臾最愛這樣的時節,夠好玩,比那些日複一日的要有意思得多。
於是那夜,須臾飄然而至。
花市的燈光明亮,把這裡照得如同白天一般,每個花燈玲瓏剔透,畫著絕世生蓮的美人,池邊的荷花,開得正是時候。
須臾坐在石獅子上,抬頭望上天,夜空中一輪明月,亮得妖豔非常,不同往時,樹梢高長,幾乎蓋過了月亮,凌駕於月之上。
如此看來,倒像是月見了凡塵熱鬧之景,偷偷將自己掩在樹梢之上,迷惑眾人。
那麽黑的夜,那麽亮的月。
今晚,似是非比尋常。
須臾正出神,一人已悄然而至,來到她跟前。
待須臾回過神來,便見那人負手而立,上身微微向前傾,笑眯眯地,看著她。
須臾那時,刹那慌亂了,因為許久以來,從沒有一人,能看得見她,還是以這幅姿態。
須臾一時,不知給何反應。
那女子應是覺著這女鬼甚是可愛,笑著出聲,道:“元夕之夜,你一隻鬼,怎會在這?”
隔了好久,須臾才反應過來,皺眉,一臉警惕,回答道:“你是誰?我在哪與你何乾。”
女子皺皺鼻子,輕“嗯”了聲,點了點頭。
“確實與我無關,不過,我也就是看你有趣得很,特地過來提醒你一句,元夕夜是會削弱鬼魂的氣韻的,你若不想受傷乃至灰飛煙滅,最好還是乖乖遠離人群。”
話音落, 須臾愣住了,這才想起往年在元夕節之後,總感覺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意識也薄弱了許多,她還以為是熱鬧過了頭呢,原來,是因這般。
女子見須臾低頭沉思,便知她是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笑笑,轉身剛想離開,便聽身後那人問道:“你是誰?”
須臾抑製不住天性,想要問個清楚,一解疑慮。
“你不是同類,亦非神魔,你區區一個凡人,怎能看得到我,而且還知道那麽多連我這個當了那麽久鬼都不知道的事。”
女子回頭看她,挑眉,眸子清晰地溢起笑意。
“你就叫我神婆吧,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去了,你還是快些走吧,再見了,小鬼。”
說罷,女子抬頭望了眼天上的明月,轉而離去。
而須臾不知的是,神婆因著給了她這樣的一個警告,違了天地循環,破了人鬼道之規,等於,與天命對抗。
轉眼間,許多年過去了,還是這樣的元夕夜,明月與花燈,依舊是那般耀眼,須臾一直在等她。
“且不說別的,她都叫你別出來湊熱鬧了,你還來,還想死一次不成?”詩余起身,看了眼不遠處的熱鬧之景,往後退了幾步
須臾不以為意,翻了個白眼,笑道:“這麽些年,我也玩夠了,人間沒什麽意思了,我只不過是想重遇她,道聲謝罷了。”
說著,須臾看向詩余,目不轉睛,眸子裡微微有著亮光,認真清楚。
“謝了,神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竹冊樂府,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