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遲替溫晚蓋上了溫厚的緞花被衾,拂去她額間夢裡焦慮沁的汗珠,面上卻不自然生出一絲愧疚。旋即,又成了不安、局促,複又強自鎮定、睥睨。這許多表情擠在一張臉上,哪怕再美貌都有些猙獰。
“我是新任望江樓主,我是蜀中才俊,我是能敵過邱驚鴻的人,我是琴心隱的知交,我是……我是誰?”
溫遲踱步回到自己的房中,他的臥房很簡陋,比一個下等家丁的還小上些許,就連溫心也勸不動他搬去大一些的廂房住。溫遲掩上門,才發現背上已經浸濕了冷汗。
他行如走肉,一步一頓,癱坐在鏡妝台前,目中失神,執著梳子的手莫名顫動著。驚怖、憤怒。
溫遲隻是稍稍想起了一點十年前的往事,左拳已經擊凹了眼前的銅鏡,皸裂的紋路上有血水溝壑縱橫。
“你不是溫遲!”溫遲一遍遍提醒著自己,似癡似狂。他四下狂顧,一把奪來平日裡睡覺用到的麻繩,拋過房梁繞了兩圈,最後系在自己的發髻上,目光明明疲憊卻又炯炯,死死盯著銅鏡上“溫遲”兩個字。
“今日還有太多事要處理,不可以就此睡著了。”
那年,或許是個暮春,或許是個初夏。一切生意都從無名之處嫋嫋氤氳開去,腐草還在靜等著化螢。
小狗子喜歡一個姑娘,是那種一眼就鍾情、一語就傾心的姑娘。
繁華燈彩、喧囂夜市,是夾岸嬌柳、白玉小橋便的一艘烏篷邊,一身素麻直裰的小狗子和這片堂皇富麗似乎沒有絲毫乾系,他從來就是一個孤獨的人。
有父有母卻不知是誰,流落在每條阡陌小巷,擅長與貓狗搶粥爭飯。或許某一天運氣好些碰上個粗心大意的達官貴人,順手一兩個荷包,便就幾個月不用再開張了。
所以他深深知道眼前的繁華之中,是有多少人在街前巷角抱膝獨泣,過來的時候,他還看見一個賣身葬母的姑娘,被一位滿兩橫肉的豪強三兩銀子就禁錮了終身,可是他管不著,哪怕他現在早已憑借奇遇練得的一身功夫,但那是別人的選擇,他就算救了她又能如何?他喜歡活的恣肆瀟灑,不想有太多的束縛,可他內心還是沒有忘記,那條咬裂他的唇、從他口中搶走那半個餿饅頭的狗,叫做念狼。
那條狗,味道很好吃……
河燈初上,橋頭的才子佳人們,興盡猶未返。小狗子沒有羨慕才子佳人,從心底裡,自己是配不上任何一個女子的,他如是想。隻有水面上的河燈,就像過往的羈客一樣,明明那麽多,卻又最是孤寂,所以小狗子也喜歡棲在河畔一個個去數著,那上面有芸芸眾生的諸般執念、心魔。
“有情人終究難成眷屬。”小狗子拾起一盞河燈,上面壓著的輻條清清楚楚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不由歎道。小狗子自己也不知道,明明不期待愛情的他,為何總是喜歡窺探別人的幸福,他捧著字條,腦中甚至幻出一段癡心少年追求有夫之婦,情投意合卻終究分手的虐戲。
聊以――他從東市替人寫信的老爺爺那學到了這個詞,更何況不用親身經歷愉悅貪歡、生離死別,旁觀著去看,心就不會那麽幸福、自然也不會那麽痛。
可今夜他的心卻如此悸動,都說那女孩子怕緣份,他又何嘗不是。他抬眼去就看到烏篷中的那人:雖然衣錦,卻是寂寞;
雖然含笑,卻是寂寞;雖然絕代,卻是寂寞。一見鍾情,憑借的多不是才情,而是寂寞。
她從烏篷中探出一隻手,
是盞與眾不同、精致小巧的河燈。素手提了尖峰狼毫小筆,蘸了河水和了剛研磨好焦墨,小托下巴想了一會兒,開口嫣然,在輻條上不知寫了什麽。 煢煢一人、獨放河燈。
瓊月卻是美若瓊瑤之月,螓首輕含,略有失神地望向了失神已久的小狗子。
小狗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當著瓊月的面,抄起了她才放下的那盞河燈。
是卓文君白頭吟中最直的那句呢。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小狗子忽然覺得這首詩是那麽妙。越直白的東西本就越直擊人心,否則它怎麽會俗。
緣分,就是那些你苦心孤詣、汲汲營營一輩子都換不到的一抹笑,卻能在別人一個眼神下綻放。
瓊月從深深的蘆葦叢中坐起,酥胸早裹上了繡了彩雲追月的摸胸,理好了中衣與襦裙,卻又暗淡了眸光。
“你要去哪?”瓊月問。她看著小狗子木然站起,背對著她,也沒有舉足,但已有別意。
“我能去哪?”小狗子答。沉默,遠比最惡毒的話可怕得多。他聽到瓊月的心一寸寸地往下墜落著。“我如何才能擁有你?”小狗子是個浪子,卻回了頭,所以他問得很直接。
“我是望江樓的歌姬,我是溫心的人。”瓊月緩和地笑,唇角那麽的無奈。
小狗子自然知道她為何無奈。“溫心的人”,這四個字不知道有多大分量。
“我會殺了溫心。”小狗子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月光早已隱匿在濃ブ螅坪踉鋁煉寂鹵凰餼浠傲
謀殺是一門比琴棋書畫更為精巧細膩的藝術。琴棋書畫的代價,不過是傷了指頭,丟了勢頭,圓了筆頭,蹙了眉頭。而謀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生命。所以很少有好好活著的人會去選擇鑽研這門藝術。
小狗子也想好好活著,但他更想和瓊月一起好好活著。他缺錢,偏偏溫心今日就在望江樓的布施著碎銀子,小狗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攤手裝出窮酸的模樣,溫心捂暖了一錠大銀子,塞入他手中。他不得不抬眼看看眼前的人,莫名心中湧起一陣異樣,那是一種父親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才會顯露的眼神。
他買了柄用料最差的鐵劍,卻勝在輕薄。教他劍法的叫花子說過,“劍是殺人的,不是給人看的。”
他本想直接殺了溫心,出劍的瞬間,卻格開一枚射向溫心的飛鏢,繼而他快步追了過去,提了暗殺溫心那名刺客的人頭,拋在了溫心面前。
溫心的愛才惜物,便給小狗子謀了個護衛的差事,讓他隨自己左右,陪他吃飯、讀書、下棋。所以小狗子最終猶豫了。因為溫心給他的不僅是他錢財權勢,還有一種父子之間的情誼。
但是為了瓊月,他必須將鐵劍吻上溫心的脖子!
刺殺自然是失敗了。但溫心卻原諒了小狗子。他不但沒有殺掉小狗子,而倒是親自解開了左右部下綁縛小狗子的麻繩,哪怕這個動作又一次撕裂了小狗子賜予他的劍傷。
“為何要這樣做?”溫心痛心疾首,卻強作笑意。誰又知道不是一臉笑意,強作慟心呢
“為了……瓊月。”小狗子很慚愧。
溫心出其不意地笑。出了小狗子的不意,出了在場所有人的不意。
“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兒子,你若喜歡,我的命也可以是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的歌姬?”溫心的話,足以讓一個熱血的浪子動容。“以後你就叫溫遲。不過,你得先去幫我殺個人。”
世上再也沒有小狗子,但多了一個溫遲,連邱驚鴻的劍都接的下的溫遲!
溫遲動身遠行,溫心送他出了望江樓。眼看漫天霞色,溫心最喜歡酉時的溫存。越是喜歡,越是怕丟掉:
偌大的門派,巨額的財富,羸弱的閨女,還有他最近才發現,偷偷爬上鬢邊的白發。溫心終於明白:守業永遠比創業難上許多。創立望江樓時,他只需要一柄刀,可要守下這望江樓呢?
溫心有錢,也願意同手下三殿十五堂的領事們分享錢;溫心有權,也願分享權;溫心有朋友,也樂意廣交四方;溫心不缺女人,那些用最簡易的手段收攏的最忠貞的女人,誰隻要開口,他就可以送――因為他愛的隻有亡妻。
想到亡妻,就想到她留下的那個繈褓中的女兒。他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來守護他擁有的一切。放眼世間,有誰可以做到?他在等一個人:一個有野心卻更重情義的人,隻有野心才能堅持、隻有重情義才能不逾越;一個能替他抵擋一切覬覦的人;一個叫小狗子的少年人。他知道小狗子是這世上【酒鬼】林榀虞的唯一傳人,他隻想知道,小狗子是否能擔待他所要求的一切!
瓊月終究是不辱使命,替他在小狗子心裡施舍下了一顆欲望的種子。瓊月始終是溫心的人,始於溫心,終於溫心。哪怕她知道自己隻是個歌姬,一個連床榻都上不了的歌姬,一個為了自己愛的人與別人在蘆葦叢中媾合的歌姬,一個病態到為愛而愛的歌姬。
“這次,是個叫小狗子的少年。他喜歡去河邊,你今晚就去河邊!”溫心說得很從容,似乎這樣的話已經不止說了十遍。
瓊月頗有些無禮,隻是點了點頭,便麻木地領了命。她沒有資格怨懟、憤懣,誰叫她愛溫心?
她本是不愛溫遲的,但溫遲卻是第一個對她允諾的男人,也是第一個敢挑戰她心之所向的男人。甚至,溫遲放棄了浪子的原則。他甘願沾染銅臭、甘願醺蒸權勢、甘願與人為奴、甘願落入騙局。
“我才不會被這些感動。”瓊月一次次告誡著自己,溫遲隻是她的獵物罷了。可人往往在告誡自己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苗頭了。
九月初九,重陽。溫心設了一道歡宴,瓊月自然也失去了,瓊月點上了熠熠的芙蓉花黃,她依稀記得,溫遲很喜歡芙蓉。今天也是溫遲第一次完成任務,回樓複命的日子。瓊月選了許久的發簪,卻始終沒有一柄鐫刻著芙蓉。她低聲歎了口氣,換上雍容的舞衣,一步步向那望江樓上的望江台走去。一曲《霓裳舞衣》跳罷,瓊月還是沒有看到座中本應該出現的少年身影。
她施禮告退,溫心卻留住了她。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鐵劍,毫無光輝與裝飾、卻薄如蟬翼的鐵劍。“認識嗎?”
瓊月很想笑,她一個歌姬,如何認識這血腥的殺伐器?可她偏偏是認得這柄劍的。
她有一種預感,面上卻無所動容,甚至有些陰冷如灰:“他死了?”
“嗯。沒關系,死了溫遲,還有溫遲遲、溫遲遲遲……更何況他也完成了任務,除去了我的心頭刺。”溫心的語氣仿佛溫遲連一隻螻蟻都不如,他終於放得下心喝一口酒了。三殿十五堂中,中殿勢力最大,殿主張松志也是最覬覦他的那一個。
現在,他死了。
溫心喝到微醺,他許久沒有這麽輕松過了。殺一儆百的道理,那三殿十五堂的領事們隻要不是傻子,都會明白的。他抬起頭,再看瓊月之時,似乎久已沉寂的心開始癢了起來:因為瓊月不知何時又跳起了一支舞。
婉如謫仙之娉婷,熠若洛神之蹁躚。
溫心第一次覺得瓊月的舞姿也如此美,她是那麽自信迷人!興許是酒力作用,抑或是、他太久未曾碰過女人?
甚至他覺得瓊月今夜的她的神態都是堅毅的,與平日那苦大仇深的樣子判若兩人。瓊月就如斯嬌若無骨地縮在了溫心的懷中,柔荑勾抹挑逗著溫心心腹的欲火。
光!發簪的光!溫心迷離之時,被一陣光驚醒!
倒下的自然是瓊月。她手中的發簪還未遞出去一半,脖子上就多了一把直沒入柄的飛刀。
溫心到底是警醒的人,他哪怕銷魂之時,手中都扣著一柄飛刀。他方才飲下的酒,卻早蒸發成背後的冷汗。他發現自己似乎也失算了:“人心,女人心……”溫心擅長溫心,卻偏偏被自己最以為控制地好的瓊月,以如此方式擊敗了。瓊月雖然活不了了,溫心卻隻覺得輸的是自己!
瓊月被他一腳踢倒了正殿中央,噴出了最後一口鮮血。可她卻依舊含著一抹笑,無論多麽濃的妝都掩蓋不住的純真的笑容,因為她看見溫遲正從殿外一步步跑來,神色慟楚。
“到底……我被愛過。”
雖然她閉上眼的時候,溫遲還沒有跑到她跟前。瓊月愛不愛他,他不知道。
溫心欣賞著溫遲的痛哭,“兒子,看吧,這就是女人,多容易背叛!記住了。”溫心沒有多溫柔,他隻是看了一眼腳下的屍體, 痛楚的表情突然就冷漠起來。
溫心始終是那個溫心。
溫遲卻再也不是溫遲。
溫遲看著銅鏡,終於長長舒了口氣,“瓊月,十余年了,我終於幫你報仇了。”
可他卻一點都不爽快。瓊月與溫心之間真的有仇嗎?瓊月又愛過自己嗎?他回避了十余年的問題,一夜夜地煎熬著他,所以他才怕睡著,怕做夢,怕記起。因為夢才是清醒,而現實是混沌!
報仇以後呢?懷著仇恨的人有多少是想過報仇之後該如何度過的?
溫遲兀自思索,他習慣地扭著手指上扳指,星嵐就是認出了這隻遞給他信箋的扳指,臨終之時差點兒戳破他的身份。
“不,我不是小狗子,我是望江樓主,我是溫遲。我還有這一番權勢!”
溫遲終於清醒了。
琴心隱伏在房梁之上,悄無聲息,默默看著尋芷意。待溫遲走出臥房去了主殿,尋芷意才歎了口氣道:“你怎麽看溫遲這個人,他很我很不舒服。”
琴心隱道:“其實還是溫心贏了,他早腐蝕了溫遲的心。”
芷意若有所思,“是啊。一個明明睡著的人,偏偏認為自己很清醒。不過,他似乎是你的知己。”
“我連自己都不知,更何況他呢?”琴心隱剖析著自己,不禁一笑。子舟、春若雪都佔進了心裡,他也愈發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挺羨慕他,一個人會裝,活下去就容易了許多。”
“你會裝嗎?”
“本是會的。”
“為何不會了?”
“死生極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