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魚和翠柏跑到村口,只見茫茫一片火海,整個漁村火勢衝天。
“姐姐!”翠柏的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她哭著抓住死魚的手,渾身戰栗地說道,“姐姐在家裡,怎麽辦?”
“你呆在這裡別動,我去救她!”死魚重重握了翠柏的手便衝進火海,他年輕的赤/裸的背影成了留給妻子的最後一幅畫面。
*
這個世界的每個瞬間都有人死去和出生。上帝或者佛祖是公平的,公平地對待生死。在城市醫院的產科,柳方正背著雙手在產房外來回踱著焦灼的步子。他身型修長,相貌俊朗,舉止優雅,氣質非凡。盡管惴惴不安,坐立不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還是透出舞者的風韻。
他是個舞蹈家,和產房內的妻子同是舞蹈團裡的台柱,他們是絕佳搭檔,就連名字也巧合地預示他們是完美的天生一對,他叫方,她叫圓。因舞結緣,戀愛結婚,水到渠成。現在,他和他的妻即將迎來愛情的結晶。
那會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他充滿了好奇和期待。男孩女孩都好,隻要是他和圓圓的孩子,就一定是個幸福而美麗的孩子。這個孩子一定有著和他一樣挺秀的鼻子,和圓圓一樣靈動水汪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定長著長而黑漆的睫毛,微微向上翹起,輕輕閉上就能擱一根鉛筆。這個孩子一定有著白皙的皮膚,明媚的笑容,甜潤的嗓音,他或者她一定會乖巧地喚他“爸爸”,乖巧地喚圓圓“媽媽”……
哦哦,他的圓圓一定會露出幸福而溫婉的笑容,他的圓圓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美麗的妻,最幸福最美麗的媽媽。隻要產房的門一打開,護士將他們新生的孩子抱到他手裡,他就會送給他的圓圓一個最溫馨最貼心的吻,他要輕輕地吻圓圓的眼睛,那是一雙勾人心弦的美瞳。
正當柳方暢然編織著即將來臨的美好時,產房的門“呼啦”一聲開了,一個護士出現在產房門口。柳方喜笑顏開迎上前去。護士神色慌亂道:“產婦大出血,醫生正準備手術,你趕緊跟我去手術書上簽字!”護士不由分說,拖了他便走。產科的主任、專家、權威全往手術室的方向趕,柳方整個人都蒙了,什麽時候簽了手術同意書也記不靈清,隻記得全身都在抖,手腳是冰涼的。待他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手術室門外的長椅上,手術室裡的燈明晃晃地亮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醫生垂頭喪氣從門裡走了出來,他摘下口罩衝柳方搖了搖頭,用沙啞而疲累的聲音說道:“孩子保住了,但是大人……”
猶如五雷轟頂,柳方衝進了手術室。
手術台上孤零零躺著他的妻,面色死灰,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著。他衝過去抱住她,搖晃,呼喊,淚如雨下。千呼萬喚也喚不回他的圓圓他的妻了。
這是怎樣的痛?粉身碎骨,肝腸寸斷也不及這喪妻的痛。
護士將一個初生的嬰孩交到他手裡時,他整個人已經哭傻掉了,眼睛腫得像桃子,人也變呆滯了。夜幕漆黑,他訥訥地抱著小嬰孩在醫院裡走,他想去那條圓圓最愛在岸邊散步的桐江,他是決意要隨著圓圓去的,可是他走來走去還是走不出醫院的圍牆,手裡小嬰孩洪亮的啼哭聲他絲毫都聽不見,他就那麽傻傻地在醫院裡轉圈,像一隻無頭蒼蠅。
轉著轉著,就轉到了急診大廳。
燈火通明的急診大廳裡人頭攢動,人們的目光落在大廳中央那個手抓推床號啕大哭的女人身上。推床上躺著一個被火燒傷的男人,那男人的手被火苗侵蝕嚴重,直直地從推床上垂到地上去,不管女人怎麽哭喊怎麽搖晃,他都沒有反應,那女人就跟瘋了似的跪到地上去,嗓子裡發出乾嗷的聲音。周圍人群裡的人紛紛勸說她道:
“翠柏,死魚走了,你趕緊準備後事要緊……”
“翠柏,你別哭壞身子,讓死魚安心走吧!”
……
一連串呼喚翠柏的聲音,令那個叫翠柏的女人更加混亂和頭腦昏漲。
柳方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個叫翠柏的女人,她的眼淚、痛苦、捶胸頓足竟讓他心理尋到了某絲異樣的平衡,他的唇角不自覺流露一個詭譎的笑容。他向她走過去,撥開人叢,他直挺挺地站在她跟前,詭異地笑著,然後說:“跟我走吧!”
“去哪兒?”翠柏抬起淚痕交錯的面龐,望著眼前懷抱嬰孩失魂落魄的男人。
“江邊,我們一起去江邊。”柳方笑容詭異,騰出一隻手向翠柏伸了過去。他懷裡的嬰孩早就哭累了,正酣睡著。
“喂,你是誰?”周圍的人群發出了不滿的聲音,柳方卻絲毫不以為意,繼續不清地笑著。
翠柏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披頭散發狼狽至極, 昏昏然問柳方道:“去江邊?”
“對,去江邊。”柳方興奮地揚著那隻騰出來的手。
就在柳方以為翠柏會跟他走的時候,人群後面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翠柏……”
翠柏回過頭去,急救室門口護士推出了一張推床,推床上躺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女人,她的臉上纏滿繃帶,她對翠柏伸出顫巍巍的手。翠柏立即向她奔過去,跪在推床邊,握住受傷女人的手,翠柏乾涸的淚腺再次決堤,她哽咽著喊她:“姐姐……”
“翠柏,不要去江邊,不要想不開,不要尋短見……”
翠柏搖著頭,傷心欲絕。
女人繼續虛弱地囑咐道:“死魚救了我和孩子的命,他是因為我和孩子才死的,如果你因為他的死而活不下去,叫我和孩子以後怎麽活?如果你的生活一定要有個寄托的話,就讓孩子生出來以後跟著你,讓他姓楊,讓他做你和死魚的孩子,讓他為死魚傳宗接代……”
女人被護士推走了,翠柏和人群都跟著走了,死魚的推床也被推走了,一忽兒間整個大廳安靜下來,空蕩蕩的,只剩眩目的燈光。
柳方一個人站在大廳中央,宛如置身冰窖。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終於雙眼一黑,雙腳一軟,就昏了過去,小嬰孩從他的手中脫落,和他一起摔到地上去。突然的墜落驚醒了睡夢中的嬰孩,“哇哇”的啼哭聲在龐大的黑夜裡顯得單薄而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