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風玉露相逢
頭頂是墨藍色深邃遙遠的天幕,疏星幾顆宛若晶瑩的碎鑽隨意撒落,一輪明月皎皎嵌於柳茹洛與楊羽傑的四目相對之間。時空定格於這一刻,必是世上最完美的畫面:良辰美景當前,一個是烏發白膚,美人青眼,一個是少年才俊,風度翩翩。一旁的搶包男都被這月夜良宵花逢春的曼妙氛圍浸潤了心性,為自己剛才的惡行感到羞恥。他趁楊柳二人秋波暗傳、你儂我儂的時候掙脫了楊羽傑的鉗製,嘴裡喊著:“饒過我這回,別送我去警局……”便逃之夭夭。
楊羽傑回神,正欲追趕,柳茹洛阻止了他,道:“算了,這種人玩命……”剩下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楊羽傑已經會意,看著搶包男跑走的方向,他不禁有些悻悻然。一低頭,看見柳茹洛的手正搭在他的手臂上心頭沒來由地一緊,臉頰便熱辣辣地燒灼起來。柳茹洛頓覺突兀,她局促地松了手,去逗弄手裡失而復得的包,低聲道:“剛才謝謝你。”
“舉手之勞。”楊羽傑豪氣一笑。這笑容令原本俊朗的劍眉星目在墨藍色天幕的背景中更顯雋逸。
柳茹洛暗暗在心裡吃驚,為什麽眼前的這個人分明沒見過,卻又覺得分明見過。那寶玉見到黛玉時便有“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的慨歎,此刻自己小鹿亂撞的心口竟也生出這般情愫,真是好可笑,一定是小說寫多了。她這輩子就活成了個小說題材,金明曉這樣評論過。努力撫平蓬勃亂動的胸口,柳茹洛羞澀一笑道:“那有緣再見。”說著,便轉身而走。
忽聽楊羽傑在身後喊她:“等等……”
柳茹洛狐疑地回過身去,恰巧一陣夜風吹過,扶亂她的烏黑長發和雪白長裙,豔麗霓虹的龐大背景中她的五官並不明晰,隻有一雙美目比星月粲然,自然一股遺世獨立的風韻宛若晨露朝雪牢牢牽絆了楊羽傑的目光,更有那淺淺憂傷淡淡清高隱隱約約飄飄渺渺的回眸一笑令楊羽傑徹底心蕩神馳心煩意亂,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他顯得分外激動,他一定在哪裡見過她,不然怎麽會有相識了五百年的錯覺?
“什麽事?”柳茹洛問道。
楊羽傑這才小心支吾道:“我是想問,我見過你嗎?”
柳茹洛心裡一顫,為什麽這年輕男人問她的話正是她想問的,她見過他嗎?分明沒有見過,卻為什麽又覺得分明見過?柳茹洛踟躕著答不上來。
楊羽傑甩甩頭,笑道:“是我想多了,覺得你似曾熟悉。”
柳茹洛輕輕一笑:“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楊羽傑雙手插在褲兜裡,失神地看著柳茹洛回頭轉身在綠色的行道樹下走向霓虹,宛若電影裡的一串慢鏡頭,翩然行遠,仿佛這個世界的喧囂與她無甚瓜葛,伴她前行的隻有天邊一輪皓月,楊羽傑覺得能配得上這白衣勝雪的恐也唯有這一輪皓月了。
一股悵然若失久久縈繞在楊羽傑心頭揮之不去,柳茹洛的雪白背影早就消融不見,他才記起他要去參加金明曉的飯局。金明曉年近四十,卻和他們這般年輕的小秘書相交甚歡。原因是他為人熱忱,心懷寬廣,沒有政界中人鼻孔朝天怕上欺下的臭習性,在幾次業務上的對接之後,他對他這個家世貧寒沒有絲毫權利背景的小秘書照顧有加,也就博得了他的好感。楊羽傑一直覺得,他和金明曉都是屬於江湖的,卻誤打誤撞入了政界的泥沼,無法抽身。下班的時候在市府大院門口撞見金明曉,他說自己手機沒電借了他的手機,並告知他晚上的飯局。到了觀月樓,方知今晚的飯局不是兄弟們歡聚一堂,真正的主題是明曉哥為他的乾妹妹慶生,特邀“兩辦”的小秘書們助興。為人慶生,卻沒準備禮物,楊羽傑自覺沒有禮貌,又見桌上竟連個蛋糕都沒有,便托辭回市區買蛋糕,不料剛下計程車,便有了英雄救美的一幕。此刻,英雄已盡責,美人也悄然走遠,蛋糕卻還沒有著落,楊羽傑趕緊收拾了心情,急急趕往蛋糕店。
柳茹洛已從計程車上下來,但見一座複古庭院在夜色裡燈影幢幢。青磚黑瓦,銀灰色的木門與石牆,向上翹起的屋簷上“觀月樓”三個字在夜色裡像雞血石一樣鮮紅,穿著旗裝的侍女手執托盤在掛滿燈籠的回廊上穿梭,要不是庭院前的噴水池子打上現代文明的烙印,不禁有讓人穿越回古代的錯覺。柳茹洛正在月色裡流連,金明曉掛來電話,還是那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洛洛,到哪兒了?”
“已經到門外了。”
金明曉的聲音立時在電話那頭高昂起來:“等著,哥出來接你。”
不一會兒,柳茹洛便見回廊上現出一個中年男子:米黃色開司米毛衣,暗色西褲,微微挺起的啤酒肚,略微敦實的身形,正是金明曉。
“明曉哥,我在這兒!”柳茹洛衝他招手。
金明曉也望見了她,她站在公路邊上,衣衫單薄,身形瘦削,仿佛一股秋風便能隨意將之刮倒,他心裡立時產生一股憐愛的情愫。她已經順著那條石子小路朝他走來,長裙的下擺微微拂動,長發被她夾於耳後,時不時飄到胸前來,手裡緊緊攥著她的手提袋,鵝黃色的繡滿亮片的手提袋,那是去年他送她的生日禮物。他不由自主向她走去,還未走近,空氣裡已衣香細生,他的心口是滿滿的疼:他的可憐的小洛洛。依稀仿佛她還是個高三女生,質樸的學生裝,兩條麻花辮,臉上一股遺世獨立的清高,站在高高的演講台上,與學弟學妹們做學習經驗分享。那場演講她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憂傷,沒有聲情並茂,沒有手舞足蹈,可是他作為一名學生家長愣生生聽進去了,並被她吸引住。他之所以會去參加那場家校聯誼會,完全是個意外。大哥金東旭生意忙碌,無暇顧及兒子金宇風的學業,他這個做叔叔的有空隻好替大哥走一趟,而他不禁要感謝上蒼給了他這個機會。從此,柳茹洛這個名字在他的生命裡再也無法抹殺。一晃七年,他守護了她七年,他不是一個好的守護神,他沒把她守護好,他讓她的命運繼續著不可改變的詛咒,他看著她遍體鱗傷,而他無能為力。
他走向她的這條石子小路仿佛格外地長,他仿佛走了一個世紀般,才立定在她跟前。池子裡的噴泉正流淌著優美的音樂:“風裡一隻蝶傷了翅膀,雨中一朵花斷了希望,誰倚著九曲回廊,對南歸的雁行望眼欲穿?風裡蝶有個念想,親吻花的芬芳,雨中花有個夙願,為蝶展開心房,可惜蝶翼傷,花瓣不會飛翔……誰倚著九曲回廊,從烏發紅顏到白發蒼蒼,南歸的雁行一季季更換,相思的情歌卻不管時光流轉,反覆吟唱……”
金明曉已跟著音樂的節拍輕輕哼唱,柳茹洛的淚湧上眼眶,這是她寫的歌詞,金明曉竟然讓人譜了曲子,在這觀月樓裡反覆播放。柳茹洛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眼淚所為何來,或許她感動於金明曉的心意,或許她隻是為自己的文字感動。
金明曉見她落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再拍拍她的頭,拉了她向觀月樓內走去。推開一間包間的門,柳茹洛望見一桌年輕的男孩子們,大抵八九個人,戴眼鏡的,不戴眼鏡的,全都陽光帥氣,笑容燦爛。
“小壽星來了!”金明曉大聲宣布。
大家歡呼雀躍地鼓掌,齊聲道:“生日快樂,柳大作家!”
柳茹洛的眼眶還濕著,她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這些豔麗如花的生命讓她豔羨和喜歡,她滿懷感動著,突然目光落在了一張空著的椅子上。桌上一共有三個空位,除去她和金明曉,還缺一人。
“楊秘書去哪兒了?”金明曉也發現了那個多出來的空位,便問眾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