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謙沒有答話,剛才楚教授和孔昭關於毛邊紙的辯論,引經據典,的確非常精彩,但是林謙的心裡總有個聲音回蕩:楚教授說的不對,這絕對不是明代陳修的尺牘!
林謙相信自己的雙眼,但是楚教授給他的印象實在太好,沒有楚教授幫他考證,就算自己知道這是宋代的東西,別人又憑什麽相信?憑什麽出三萬買他的破紙?知恩圖報,那是農民的底線。
可是把手裡的尺牘判定為陳修的真跡,想到雙眼中出現的宋代衣冠,他又覺得很不甘心。
搞古玩就像吃,雖然隻是一張舊紙一件瓷器,但也能包容萬象,蘊含千古,讓人追古撫今,歎滄海桑田,抒發千古憂思。林謙雖然是個買不起房、開不起車的民工,但是他比常人介入文物更深刻,也就越容易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六一先生,梅都官......”林謙想到腦海中曾經
出現過的兩個人名,不知不覺的就說了出來。
“啪!”
楚彥君聽到林謙的話後,頓時一愣,手裡的玻璃杯滑落到地上摔個粉碎。
“林謙,快,把信給我!”
“小孔,馬上把燈打開!”
楚教授幾乎是在衝著林謙二人大吼。
大燈打開後,屋裡顯得亮堂堂的。楚教授把陳修信劄平放在寫字台上,用一根直木條壓住信劄卷曲的地方,再用毛絨筆刷仔細擦掉信劄上的塵土。
做完這一切後,楚彥君拿起桌邊的COIL柯爾放大鏡,僅僅看完第一行字,他的手就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唉,老了,我真是老了,居然犯下這種錯誤......”楚教授無力的靠在椅背上,搖頭歎息。
孔昭忙給楚教授倒了杯水,“教授,是不是這信劄有問題?您也別太難過了,台北那邊征集了幾十年都沒結果,哪能這麽容易在古玩街發現呢?”
“錯了,錯了,這的確不是陳修尺牘!”楚彥君搖頭苦笑道,“這封信的作者,比起陳修的名氣,那是高出一千倍一萬倍都不止啊!”
“這......教授,那它的作者到底是啊?”孔昭覺得喉嚨開始發乾。
屋子裡靜的有些壓抑,林謙和孔昭一起看著楚教授,能讓一個見多識廣的一線考古教授如此激動,看來這封信劄的主人的確非比尋常。
“作者就是北宋的政治家,文學家,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
短短一句話,楚彥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的,對於一個醉心考古藝術的純碎學者來說,出現任何鑒定錯誤,都是不可原諒的。雖然楚彥君明白,自己其實更擅長鑒定陶器、瓷器和佛器,但是心裡就是無法原諒自己。
“其實,我一開始也覺得有些不對。”楚教授撫摸著信劄,一臉的羞愧,“比如首字的‘謫’字,起筆明顯露尖。還有,短撇、長撇和懸針之畫又尖又長,產生一種神采外露,險勁俏麗的效果。
另外,乾墨明顯較多,字雖然不多,點和畫不粗壯,卻顯得蒼勁有力,老成持重,帶著淳厚意致。”
孔昭聽著楚彥君的點評,拿放大鏡重新看完信劄上的每個字,點頭道,“不錯,正是蘇東坡所說過的‘歐陽公書,筆勢險勁,字體新麗,不特筆畫之工,獨成一家之書’。其實也不怪楚教授,誰能知道就連清宮《石渠寶笈》的編纂者都能看走眼呢?”
楚教授搖搖頭:“可笑的是,我還笑話其他玩家先入為主,要不是小林剛才的提醒......唉,當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潛意識裡我覺得,台北故宮那麽多學者考證過的東西,總不至於出差錯吧。”
“雖然這封信劄沒提到年款,但是裡面有一句‘修拙疾如故,然請外非為疾,亦與諸公求罷,而從容與進退者異。’從這裡可以推測出,這位叫‘元珍學士’的人,一定知道歐陽公外請的原因。”孔昭顯得有些激動,與枯燥乏味的古董買賣相比,他覺得這種刨根挖底的古玩考據實在太刺激了。
“根據《歐陽文忠公集》的記載,歐陽公一生請外共七次,那麽這位元珍學士肯定就是嘉佑元年的進士......”
“你先別說,咱們把這位元珍學士的本名寫在紙上,看看你我想的是否一樣。”楚彥君童心大起,丟給孔昭一張白紙,兩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兩人寫完後,林謙走進一看,看見他二人紙上寫的都是“丁寶臣”,心裡真是佩服極了。普通人眼裡的一張破紙,在真正懂它的人看來,卻能解讀出這麽多歷史典故,這就是收藏家馬未都先生所說的,知識帶給我們的不可替代的滿足和幸福。
“楚教授,我剛才隻是說了句‘六一先生’啊,您怎麽說是我提醒的呢?”林謙不解的問。
正在觀摩歐陽公真跡的楚彥君和孔昭,聽到林謙的問題後,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臉上都是奇怪的表情。這位20出頭的小民工,明明能說出古董的真相,卻連基本的古玩常識也不懂,真是匪夷所思。
“歐陽修字永叔,號六一,世人稱之為六一居士。至於你所說的梅都官,正是歐陽公在宋仁宗天聖年間,擔任洛陽留守推官時,所結識的七友八老之一的主簿梅堯臣。”
“至於這封信劄的來由嘛。”楚教授不無狡黠的看了眼孔昭,“咱們孔大經理家學淵源,而且說話不像我,一股子學術酸腐,就請孔經理給咱們上上課吧。”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孔昭爽朗一笑,雙眼又掃了下歐陽公的真跡,臉上寫滿了不舍。可見,能和楚教授成為忘年交的,孔昭絕對不是一個區區古玩商那麽簡單。
“歐陽修出道較早,跟這位小林兄弟一樣大的時候,已經在洛陽當了高級公務員,比起明朝的范進他們,仕途路上綠燈大開,簡直暢通無阻。”孔昭打量著林謙,語言直白詼諧,屋裡一片笑聲,一向淡定的楚教授更是一口茶水噴在鍵盤上。
“那時候正趕上牛脾氣的范仲淹惹怒皇帝,范仲淹人緣搞得好,大臣為他求情的特別多,隻有諫官高若訥,趁此機會落井下石,多次上書詆毀范仲淹。歐陽修氣不過,直接給高若訥寫信,大體就是說,聽說有人是孫子, 但是能像您這樣當孫子的,真不多見。”
“歐陽修為朋友兩肋插刀,朝廷也拿歐陽修的錦繡前程開刀。高若訥雙眼含著熱淚,把信交給皇帝後,歐陽修被朝廷從京城一路貶到窮山溝。歐陽修的俠義精神讓朋友們很感動,他的朋友梅堯臣等,紛紛寫信勸慰,歐陽修的山區生活並不算寂寞。”
“歐陽修當年主持科考時,由於厭惡當時流行的晦澀的文章,便派了一幫防暴皂隸,凡是文章詭異晦澀的考生統統趕出京師,提拔了蘇東坡等文采卓越的後進。其中,一位叫丁寶臣的青年學子,也是被歐陽修慧眼識英,提拔到了峽州做軍事通判。”
“歐陽修發配後山區改造後,丁寶臣多次派人送錢送物,兩人詩文唱和成為好友。丁寶臣一生默默無聞,後人知道此人,都是根據歐陽修的文集記載。”
故事講完了,林謙對歐陽修高潔任俠的精神品格也有了大概了解,看著這封信劄,也仿佛能看到古人的風雅清邁,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情懷。
“小林啊,楚教授的考證我絕對相信,歐陽公的墨寶,在市面上並不常見,唯一可惜的是,你這通尺牘保存的不是很好,所以,我出十萬塊收購,你覺得怎麽樣?”孔昭講完故事後,馬上開始談價格。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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