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陽宮,海棠花林中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嫋嫋依依遊離在花枝花葉間,便似滲進了一抹靈動的清香,回繞在指間,眷眷戀戀,帶著若有若無的一絲驚歎,不肯離去。
清塵來的時候,就看到皇甫渲在海棠林中的側影。玉笛在他修長的指間下流出一曲瑩潤的清音,曲如其人,出塵高潔,風華絕世。
皇甫渲若有所覺,笛聲漸歇,輕輕道:“是姑姑麽?”
清塵踏著落了一地的海棠,望著他蒼白的臉,心疼道:“趙全說你昨天又…”
皇甫渲淡淡一笑:“不妨,都習慣了。”
清塵心中一緊,低低道:“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皇甫渲轉過身,往林中深處走去,那個背影還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孤高清朗,連聲音也變得飄渺不可聞:“當年寧先生都束手無策,姑姑以為還有辦法嗎?渲兒,也不再奢想了。”
那聲音到最後一點一點低了下去,像是還未完全離去的笛音,纏繞在心間,輕輕一顫,傳遞過來的哀傷令人心酸。
皇甫渲又是輕輕一笑:“渲兒還未謝過姑姑和蕭嬤嬤。”
清塵柔聲道:“你對凌兒的苦心但願他能明白。”
皇甫渲目色綿長,望著枝頭那簇怒放的海棠陷入回憶:“那時候,七郎喜歡將開得最豔的海棠折回去給母后,每次都要挨一頓訓,卻從來改不了這個毛病。現在,這裡的海棠開得這樣好,卻再沒有人來折了。”
清塵眼眶一酸,皇甫渲又自語道:“這些年從來沒有見他那麽失態過,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他失去冷靜,好像他一顆心全系在她身上一樣,我想,那會是他最想保護的人吧。”
清塵輕輕搖頭:“你知道的,他最關心你。”
皇甫渲回過頭看著她,神色溫柔,清清楚楚的說了一句:“但我卻是讓他背負最多的人。”
清塵大慟,再不能言。
皇甫渲閉上眼,鼻尖有熟悉的清洌香味,一時墜入另一個虛幻世界,不願醒來。
“常來看你的那個女子,渲兒喜歡她麽?”
皇甫渲仍閉著眼,唇邊卻有一絲溫暖的笑意:“姑姑是說晴兮麽?她很好,只是我不適合她。”
清塵暗歎一聲,默默無言。
心瑤在軒帝下旨的第三天便被接回紀府,紀勻和紀夫人是打定主意要為她置辦一副豐厚的嫁妝。她本意推辭,但紀勻搬出一套這是寧先生遺願的話,就隻好作罷了。
木延都也在當天離京回柔然,離行前給了心瑤一個錦囊,讓她在成親之後交給皇甫凌,卻並沒有說是什麽。
心瑤將錦囊和那把綠璃劍放在一起,無意中又看見底層的那封字帖,石青色絹紗裱的封面依舊,浣花箋紙上還有淡淡的木犀香。
三月三兮,邂逅佳人,子兮子兮,綢繆我心
水目恬兮,煢煢而立,子兮子兮,輾轉我意
琴籟從兮,音鳴湑湑,子兮子兮,遐邇我思
念之夷兮,莫忘莫失,子兮子兮,不棄不離
他還是要娶別的女子了,這一世,他們仍然無緣。並無意投入你的波心,但留下的痕跡又要幾生幾世去消融?那些人那些事像歷經萬年仍鮮活如昨,揮之不去的影象便這樣悄然留駐心間,無數個清冷深夜回眸時,心還會微微作痛。
如果將她送入這異世便是命運給她的補償,那為何還要存活前世的記憶?讓她在深深萬丈塵世中輾轉反側,獨自淒涼。
指間觸及盒底的那方絹帕,舊舊的玉白色,右角下一朵鮮紅若血的海棠,多年前它帶來的溫暖似乎還在心間,此時卻比任何時候都讓她感到難過。
輕輕合上盒子,抬眼之處堆滿了紀夫人拿來讓她試的衣裝和首飾,翠薇一邊整理一邊嘮叨:“小姐,你也過來看看嘛,要是夫人知道我沒讓你試,肯定會責罰我的。就要做新娘子了,高興一點嘛,哎小姐…”
心瑤走出屋外,信步月落湖,遊魚戲水,荷葩漸濃,記得剛來的時候,連一朵荷花都沒有呢。正想著,發覺已經走到了閑墨齋門外,思及一事,便推門而入。
依稀記得那本《桃花扇》的位置,攀上檀色書架頂端,很快便找著了。翻開先前看到的段落,接著往下的內容卻讓她震驚不已。
原來紀無風告訴她的,不過是輿薪一毫。軒帝所謂的與她長得很像的妃子,正是《桃花扇》的主人翁,蘇式微。
她這才明白清塵所說‘一朝夕,郎薄幸,紅顏盡斷腸’是何等悲涼,她也才明白太后為何如此敵視她,也才明白皇甫凌和太子的孤冷從何而來…
‘姬太傅向後獻計,趁瑱王病,誣以式微通奸罪,必斷其情…’
‘瑱王登極,稱軒帝。耿於式微之死,令曹仆射暗查,欲圖真相…’
‘曹仆射彈劾國舅姬辰誘太子叛,上大怒,令誅姬辰九族…’
‘姬後被逼引決,上立曹氏為後…’
‘上遂不喜太子…’
書卷跌落,心瑤衝出閑墨齋,一路奔出府,顧不得撞碎了紀常才擺好的滇窯青花瓷瓶,踏亂了堂前十丈紅紗,跌跌撞撞衝出街口,愣愣望著眼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茫然無措,心底苦苦一笑,她不知道凌王府在哪裡。
皇甫凌正從神策堂出來,想往逸雲軒去看看新栽的蘭花。袁翰急急跑來,語無倫次的稟了半天道不清楚,眼見皇甫凌劍眉微蹙,這才一拍額頭:“哎呀,爺您自己去看吧,門口來了個姑娘,說是您的師妹…”
不待他話說完,皇甫凌已經疾步往廳前奔去。袁翰頓時蒙神,他依稀記得,好像新王妃就是王爺的師妹,難道?忙跟了出去。
皇甫凌遠遠便已看見那抹身影,如素月梨花般清楚動人,是她。心底升起一點暖意,只是一見到他,她仿佛失去冷靜一般,眼底全是掩飾不住的悲惶。
心瑤自軒帝壽宴後便再沒見過他,似乎瘦了,深吸一口氣,走到他面前,想好的說辭卻徘徊在唇邊,隻得四目相對,默默無言。心瑤移開視線,輕輕道:“你…你不可以娶我。”說完這一句已是心中大痛。
原來她不顧旁人目光,不顧女兒家的矜持,不顧天子聖旨,在他們成親的前夕跑來看他,只為了告訴他‘你不可以娶我’!皇甫凌眸子倏然一冷,卻還是放輕聲音道:“為什麽?”
心瑤呼吸一窒,艱難道:“因為…因為…”心裡卻有個聲音:能告訴他嗎?告訴他他的母后和舅舅是因為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女人被逼死的?告訴他他和太子的處境都是因為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女人造成的?還是告訴他如果娶了她軒帝一定不會放過他?
心瑤難過的搖搖頭,想要擺脫這些糾纏,口中已經說道:“你不明白的。”
皇甫凌輕輕握起她的手:“你跟我來。”
溫潤的熱度讓她的心安定下來,隨著這熟悉的感覺,跟著他不急不緩的腳步,穿過眾人早已驚訝凝固的視線,走向他將要帶給她的未知。心還有點彷徨,但深藏的期待已經開始蔓延,這一刻她情願拋開一切紅塵紛撓,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永遠走下去。
二人穿過星瀾湖,湖畔盡頭是一圈太湖石砌的矮牆,一扇小小的柴門,皇甫凌伸手推開柴門,入目竟是無邊的桃花林。
心瑤在這片淡淡清香中站定,眼前紛遝而落的桃花,隨風翩躚,棲在她發稍,衣袂,裙裾,那林間繁花重重的白碧、;千瓣、;瑰紅、;絳色、;綠花、;重枝、;紫葉,無一不全。
皇甫凌看著她癡然的背影,輕輕道:“這裡叫桃花塢。”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爺爺,你說我這詩作的好麽?”
眼淚簌簌落下, 心瑤只是搖頭,無語凝噎。
皇甫凌探手攬過她的雙肩,直視她的淚眼:“心瑤,你只要告訴我,你願意嫁我嗎?做我的凌王妃,願意嗎?”
心瑤點頭,複又搖頭:“你不可以娶…”
皇甫凌臂彎一收,已將她擁入懷裡,輕吻她耳邊青絲:“你放心…”你放心,就算下一步是玄冰百尺,烈火萬丈,我只要與你執手。那最後一點聲音,便帶著桃花般猗靡的香味,從每個角落湧向她的心房,交織出纏綿的情絲,一點點沁入魂魄,輕而易舉的掠去了她的心。
喜悅之中又帶著慌亂,想要隔開兩人的距離,手上卻使不出半分力氣,星眸微抬,僅剩的一點清醒轉瞬便被他深邃的雙眼吸去了,只有從掌心傳來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引起胸膛裡的共振,或快,或慢,帶著她漸漸迷醉。
皇甫凌望著懷中的她,那雙眸子似秋水明波,半醉半醒,羞蛾帶澀,腮邊升起淡淡紅雲直至耳邊,像染了層層胭脂,醉人心底。低歎一聲,隻淺嘗一口,便已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