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天朝軍大敗柔然，將其余部趕回大漠，舉國上下無不拍掌稱道。是以大軍回京路上所至州郡，百姓夾道歡迎，高頌之聲不絕於耳。

　八月，壬申，從皇城到正南門的畿道兩旁，無乾人等早已清理一空，滿朝文武肅立在太和殿前的百官階上，眺目而望，靜待皇甫凌大軍歸來。

　時值正午，金烏煉人，一些官員站得不耐了，又不敢妄動，偷偷瞥一眼最後一層石階上的軒帝，見他負手而立，龍袍的袍擺迎風聳動，似要活過來一般，那雙眼深如古潭，聖意不可猜測。

　驀的平地裡一聲金鼓震天，讓人沒來由的心底一顫，接著隆隆之聲越行越近，眾人望著畿道盡處第一方陣的將士整齊排列，如潮般迅速湧至，那一隊玄色如青鋒寶劍般刺開原本沉靜的空氣，凜洌的殺氣也隨之逼近，令人膽寒。這才是沙場的英雄，真正的男兒，眾人敬畏之心由然而生。

　須臾，二十隊千人方陣列隊完畢，又是一聲金鼓如雷，二十個方陣移宮換位，頃刻在中間讓出一條大道，風雲騎鐵蹄森森，三人一排滾滾馳來，戾氣攝人，單隻這個名字，已足已讓人生畏。

　列隊稍停，將士齊躍下馬，動作整齊劃一，但見數十個方陣半曲鐵膝，二萬兒郎一齊山呼:“吾皇萬歲！萬萬歲！”震蕩長空，山河失色。

　楚桑子一身紺色布衣，幘帽皂履，手托帥印，一步一步登上百官階，步向那個萬眾矚目的身影。石階兩旁，亦有久聞這位與寧斯涯齊名的人物，不免拿眼打量一番，見他面如秋月，體似寒松，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又兼他以智計聞名，都生出結交之心，這且不論。個別心思玲瓏的，見凌王竟然沒有出現，心中倒有些不安起來。

　待楚桑子走近，軒帝看清來人，面色微變，楚桑子在平階下站定，伏身道:“吾皇萬歲。”

　軒帝步下石階，雙手扶起:“軍師請起。”又略略望了望他身後，楚桑子了然:“凌王和王妃回府了，按皇上旨意，紀將軍駐守漠北，未回京謝恩。”

　軒帝眼底一冷，楚桑子亦覺身邊氣場陡然一緊，心中大凜，又道:“凌王猝聞太子薨逝，悲痛難當，恐君前失儀，特另臣奉帥印複命。”說罷將帥印托起，借些拉開二人距離。

　旁邊的黃門忙收了帥印，軒帝道:“三軍將士辛苦，聽賞謝恩吧。”

　接著便是宣旨封賞，又三軍謝恩，繁文縟節不敘也罷。

　且說皇甫凌與心瑤回了凌王府，隻稍停留片刻，換了布衰裳，澡麻帶絰，匆匆趕往晟陽宮。宮門大開，入目的海棠花紛紛飄落，軟香滿徑，皇甫凌眼底微酸，大步步入殯殿。

　還未進門，一個身影仆倒過來，放聲大哭:“王爺！殿下…殿下他…”

　皇甫凌細細一看，是穿著斬衰裳的趙全，知他主仆情深，探手扶起道:“你且起來，帶我去見殿下。”

　趙全嚶嚶著起身，見了心瑤，又下拜，心瑤忙道:“公公不要多禮。”這才帶了二人踏入殯殿。

　啟目一樽雲紋檣木寒冰棺，皇甫渲便靜靜躺在那裡，遠遊冠，絳紗袍，手捧玉圭，臉上沒有血色，如冰雪雕成。

　心瑤見皇甫凌身形發顫，忙上前扶住，皇甫凌握了她的手，一齊跪下，趙全也跟著跪下，周周正正的磕了三個頭，再看皇甫凌，已是淚流滿面。

　皇甫凌道:“趙全，把我不在時殿下的起居詳細稟來。”

　趙全拭了一把淚，收拾心神，想了想道:“王爺出征後，李大人給殿下開了好幾副藥，殿下的病竟略有起色，咯血也不那麽勤了。大人還說，加以時日，殿下的病能痊愈也不無可能。仲秋那天，剛好王爺陣前捷報，殿下心裡高興，便讓奴才去請來晴兮姑娘…”

　心瑤驚問:“晴兮?”趙全點頭，又抹了一把淚:“晴兮姑娘常來看望殿下，殿下雖然不說，但奴才看得出來，他其實很喜歡晴兮姑娘，只是沒想到晴兮姑娘重情至此，死也要和殿下死在一起。”

　心瑤心中一沉，再問:“晴兮死了?”趙全點頭，心瑤與皇甫凌對視一眼，皇甫凌道:“接著方才的說。”

　趙全道:“晴兮姑娘見殿下高興，一時來了興兒，便讓奴才去準備了一壇清酒，說是要和殿下沾點喜氣。奴才想，李大人也說過，偶爾讓殿下喝點酒，有利血氣，便照做了，誰知，誰知…”說著又滴下淚來。

　二人默默待他緩過氣來，趙全又接著道:“殿下和晴兮姑娘在海棠苑裡飲酒，著奴才遠遠侍候著。晴兮姑娘還舞了一回，殿下奏的笛，一曲未完，殿下就，就吐了一口血，晴兮姑娘也倒在地上，等李大人趕來，已經晚了。”

　皇甫凌沉聲道:“李大人有沒有檢查，殿下確是舊疾複發?”

　趙全道:“李大人檢查了那晚殿下接觸的所有東西，都沒有發現異常，未飲完的酒還在那裡，另人試了，也無毒，且殿下的症狀也和病情一模一樣，所以李大人確定殿下是因病不治。只是晴兮姑娘死得有些蹊蹺。”

　心瑤道:“晴兮的屍身放在哪裡?”

　趙全微愣:“這個小的不甚清楚，但宮中沒品的宮人，死後不能在宮中停留，想來已經送到宮外埋了吧。”

　心瑤略一想，又問:“去把李大人請來，我有事問他。”

　趙全神情一黯:“皇上說李大人醫術平庸，誤了殿下的病，已被罷了官職，攆出宮去了。”

　皇甫凌見並不能問出什麽，便吩咐趙全看好東宮，和心瑤一起回了凌王府。又剛好紀勻和楚桑子等人在府中等候，便與眾人進了神策堂商議要事。

　心瑤獨自回了逸雲軒，細細思量趙全的話，心中疑雲更甚，便著翠薇改扮一番，二人換了男裝又悄悄偷溜出府。

　一路問了人，找到城西的山口處，但見荒山野嶺，鳥獸無蹤，一條小徑直通山頂。翠薇拉了拉心瑤的衣袂:“小姐，真要上去麽?這山這麽大，怎樣才能知道哪個是晴兮姑娘的墳?”

　心瑤也暗惱自己的冒失，正在盤算，聽她一說，也不由猶豫起來。此時聽得一個聲音道:“敢問公子是姓宋麽?”

　二人均駭了一跳，見旁邊一大石下坐起一個小廝來，模樣拙笨，一雙眼卻透著一股機靈。心瑤道:“在下便是，你是?”

　小廝深深作了個揖:“小的福全兒，我家主人叫小的守在這路口，如果遇到一個姓宋的公子，便帶他回府，說有要事相稟。”

　心瑤道:“你家主人是誰?”

　福全兒搖頭道:“不讓小的說，隻叫小的帶宋公子回去就行了。”

　心瑤道:“既不知你家主人，我怎會冒然應邀?煩請你回去稟報，宋某不能從命。”

　福全兒急了，撓了一下頭，遂喜道:“對了，主人還說，如果宋公子不肯的話，就讓小的念一句詩，容小的想想，是什麽來著…哦！草屋半間隱現，來客悄至，蓬門知何人。”

　心瑤不免訝然， 這正是初見晴兮時教她作的詞，如此一說，對方定是一個與晴兮極親密之人，思及微微一笑:“那就煩請小哥帶路吧。”

　大石後方，緩緩立起一個身形，望著三人離去的方向，淡淡一笑，往相反方向而去。

　二人隨福全兒在城中轉了幾圈，最後拐入一所小巧別致的園子，看似尋常。但入眼處畫廊金粉，雲霞翠軒，哪裡是百姓人家的模樣?心瑤心中的疑慮又添了幾分，只是不知這福全兒口中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福全兒將二人領入一間偏閣便退了出去，翠薇四處打量了一番，向心瑤道:“小姐，看這園子的物件也不像清貧百姓，是何人會選這地僻之所建這樣一座園子呢?”

　心瑤微微一笑:“牡丹國色，桃李猶香，你以為大富人家便愛那繁華銷金之地麽?偏就有人愛這山水清靜，有何不好?”

　屋外傳來兩聲掌聲“也只有你能解這其中意味罷了。”

　心瑤抬眼望去，略有異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