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斂了不豫之色，接口道:“易尚書不必責問宋書女，本宮管教不力，誤了尚書的差事。”

　易清塵掃了地上眾妃嬪一眼，向皇后道:“不敢。隻是這本是太后的囑咐，如今看來已錯過了做茶的時辰，要是太后問起來，還要勞煩娘娘替清塵回諼呢。”

　皇后臉色一白，回道:“本宮自然會給太后一個交代。”

　易清塵點點頭，轉身攜了心瑤的手，向十三和藍雨輕輕頷首，徑自向棠院去了。

　一時皇后等人也散了，藍雨兀自呆呆道:“真是奇了。每次見了易姑姑比見了父皇還怕三分，偏偏見了她心底的火氣也冒不起來了。十三哥，你說，是怎麽回事?”

　十三敲了敲她的頭:“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藍雨不服道:“你不也怕她?”十三大窘，假意咳道:“笑話，我堂堂一個親王，會怕她?”

　藍雨壞壞一笑，正要捉弄他，忽又頹然一歎:“我要回宮服刑了，十三親王，你自己去找樂子吧。”

　十三索然:“禁足十日，豈不錯過了苗獵?不如我去求母后吧。”

　藍雨一把捉住他的衣袖，一副哀切模樣:“那就拜托十三哥了。”

　十三頓悟，一拍頭懊悔道:“又上當了！”

　且不說二人打鬧著離去，易清塵攜了心瑤回到棠院，也不言語，讓心瑤放下竹籃，仍牽了她的手，穿過後院假山園子，一路踏著太湖石鋪的小徑，往聽雨閣而去。聽雨閣是棠院中最高的一處，臨h湖而建，與湖心望月亭遙遙相望。

　登上聽雨閣，心瑤極目望去，湖面波光點點，藕花香裡，清風徐來，不由心骨皆醉，讚道:“我竟不知院中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清塵微微而笑:“你真是個怪人，剛剛的事一點也不生氣麽?”

　心瑤回首向她一笑:“說不生氣肯定是假的，但我豈會為了那些不相乾的人弄得自己不快?何況如斯美景，生氣豈不掃興?”

　清塵唇邊笑意更明顯:“你往那邊看。”

　心瑤垂眸望去，訝然回首，繼而莞爾:“多謝。”方才事起的地方，被清清楚楚收入眼底。

　清塵看著她的笑容，輕輕道:“你不要謝我，要謝就謝在如斯美景之前還為不相乾的事生氣的人。”

　心瑤一點疑惑撞入眼中:“誰?”

　清塵並不回答，啟步走到她身側，雙目如一泓靜波，似要望到h湖彼岸，良久才道:“你很像一個人。”

　心瑤不語，清塵憶起前塵往事，眼眶倏然一紅，又勉強提起笑顏:“如果不是見到你，我還以為她隻是一幅畫相呢。”

　不等心瑤答話，清塵又喃喃道:“桃花館，十裡香，七弦舞霓裳;青驄馬，玉檀郎，載走蘇家娘…這歌謠，你聽過麽?”

　心瑤點頭:“見過，說的是青倌名妓蘇式微對麽?”

　誰知清塵聞言巨震，一把抓住心瑤的手，厲聲道:“你怎麽會見過?在哪裡見過?你到底是誰?！”

　心瑤見她神情激動，手腕被拽得發疼，急轉念道:“師傅曾收藏過一本野史，名《桃花扇》，心瑤偶然得見。”

　清塵仍沒有松手，繼續問道:“寧先生?那書中是如何寫的?”

　心瑤見她神色愈發陰騭，也不由暗暗驚心，穩聲道:“書中隻記載了蘇式微被贖身之前的事，其余的就沒有了。”

　清塵緩緩放開她的手，忽然冷冷一笑，淒然道:“這歌謠還有後面半句呢，要聽麽?”不等心瑤回答又念道:“一朝夕，郎薄幸，紅顏盡斷腸。”念完又怔怔望著h湖，一點聲息也無了。

　心瑤見她神色蒼涼，心知她必與這位蘇式微有極深的淵源，也不好發問，隻是按住心中疑惑，默默不語。兩人靜立片刻，才聽清塵道:“方才失禮了。”心瑤搖頭表示無妨。

　清塵又道:“以後和藍雨一樣，叫我姑姑。”心瑤回道:“是。”

　清塵忽然一笑:“你這語氣竟和有個人一模一樣。你覺得我不夠做你的姑姑麽?”

　心瑤見她識破了自己心思，坦然道:“至少看起來不像。倒像個姐姐。”

　清塵輕輕一歎，轉而道:“小時候去望月亭玩耍，不小心掉進湖裡，還是皇上把我救起來的。那時候我就告訴他，要在湖邊建一座行宮，行宮要高過望月亭，那樣我就不用劃舟去湖心看風景了。”

　心瑤道:“現在的風景，還和那時一樣麽?”

　清塵悠悠道:“我在聽雨閣看了十幾年，仿佛一點也沒有變呢。水還是那麽清，蓮花也年年開，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仔細想想，原來是陪我看風景的人變了。”

　說到最後那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帶著些纏側意味自語道:“有時候我真想再去望月亭看看，看看是不是那裡的月色還和以前一樣。”

　心瑤卻觸動了心事，接著道:“古人常說物是人非，如今看來，是物非人也非呢。”

　清塵看她一眼，笑道:“讓你也傷懷起來，是我的不是了。”

　心瑤亦笑，問道:“不知姑姑剛剛所說的‘有個人’是何人?”

　清塵嘴角含笑:“除了凌王還有誰?從小到大沒有一次誠心叫過我。”

　心瑤心念一動，待想發問，又覺不妥。清塵柔聲道:“方才在這裡陪我看風景的，便是他。”心瑤初是心中一暖，聽出清塵話中意思後又是一凜，道:“凌王常來看望姑姑麽?”

　清塵含笑點頭:“最近來得勤些。”

　心瑤收攝心神，抬眼向湖心望去，暗暗吐了口氣，定定道:“麻煩姑姑告訴凌王爺，心瑤會謹記他和紀太傅的教誨，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唯義所在。”

　戒急戒躁，因為這四個字，他遠離天子輦彀，流血沙場，隻為保全嫡儲，數年的韜光養晦豈能因她葬送?易尚書這番言語，太過含糊，她不敢確定她是否無害。

　清塵淡淡道:“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正是因為他知道你太過明白，所以才擔心你的?”

　心瑤輕輕一笑，並不回答:“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是命運在跟我作對，所有我身邊的人最後都會離我而去，本以為遇到這裡的一切是命運的補償，可是後來才發現，這隻是一個更大的玩笑而已。而我卻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清塵靜靜望著她，沒有說話，心瑤又道:“每次獨自一人月下徘徊的時候，真想一走了之，但天下如此之大，卻仍然無處可去一樣，或許是因為，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吧。”

　清塵道:“不管怎樣，既然來了，就好好活下去，結果如何誰也不知道，但至少，你不再是一個人。”心瑤道:“至少以後聽雨閣不會寂寞了。”

　兩人相視而笑。少傾有宮婢來請心瑤，聽雨閣便只剩易清塵一人。

　她呆呆看了蓮花良久，才輕輕道:“你都聽見了?”

　她身後已立了一人，那抹極耀眼的顏色表明了來人身份。軒帝道:“聽見了。”

　清塵仍語無波瀾，問道:“試了幾次，她就是那幾句話，你準備怎麽辦?”

　軒帝半晌才道:“紀太傅不會騙朕，他是不知道的。可能，真的隻是湊巧而已。”

　清塵吐了口氣，又道:“那寧先生呢?《桃花扇》?你真的相信麽?別忘了當年姬太傅…”

　一陣莫名的躁怒湧上心頭，軒帝略略提高了聲音:“寧先生已經死了！”清塵寂然。

　軒帝見她神態落落，不免有些悔意，待要開慰易清塵，耳邊忽聽得極輕的一聲歎息“哥哥。 ”不由渾身一震，顫聲道:“清兒?”

　這一聲哥哥他有多久沒聽過了?十年?二十年?

　他已不記得從何時起那個神采挑脫的瑞王府郡主漸漸失去歡顏，那個整天圍著他打轉的清兒妹妹也離他愈來愈遠，從何時起他們之間只剩下君臣之隔，上下之分的?他給了她最高的禮遇，卻換不回她燦若桃花的姿妍。

　清塵回頭看著軒帝，雙眸含淚:“哥哥，式微已經死了，就算她長得像又怎麽樣?她不是式微，不是！”

　軒帝望著她的淚容，偏生一絲怒氣也提不起，隻覺心口微痛，那句‘她不是式微’深深扎進耳中，他又何嘗不知她不是式微?隻是自己的心還沒有抹去希望，眼前也還時時看到她的容顏，想要清醒，卻情願沉迷罷了。

　清塵聲音愈發淒楚:“哥哥，清兒陪了你這麽多年，還抵不過一個外人麽?你就聽清兒一句吧，不要再累及無辜了。”

　軒帝默然無語，轉身到木梯旁，又停住腳:“朕生平所愧，唯式微與清塵耳。”說罷舉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