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瑤為木延都換了藥,正逢紀無風撞進屋來,細長明亮的眸底透著深深的喜悅:“心瑤!快隨我來!”心瑤將盛著棉紗藥渣等物的桃木盤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問道:“什麽事?”
紀無風嘴一咧:“你猜誰回來了?”她的心莫名的跳了一下,眉梢一挑,問道:“誰?”
“我師傅!現在正在雲中鶴,你快隨我去!”
心瑤恍然若失:“二師兄?”紀無風邊笑邊將她推進寢閣:“快換身衣裳吧。”
少傾,心瑤已一身月白長衫而出,束發垂肩,惹得紀無風笑道:“真是奇了,你莫不是怕見我師傅吧?”心瑤探手在他額上一個爆栗:“不過覺得這樣穿方便一些罷了。”
紀無風嘴角一牽,不置可否。
二人出了府,打馬直奔雲中鶴。此時已是月朗東山,穿過燈火通明的朱雀大街,拐了兩個街角,已抵雲中鶴。
他二人已是熟客,和掌櫃羅其打了個招呼,便直奔三樓水仙廳。雕花木棱窗內隱隱傳來說話聲,聽不太真切,心瑤並未發覺自己下意識間藏在心底的緊張,此時傳到手心浸出一絲細汗,濕了掌紋。
紀無風輕輕扣了扣門,便聽得藍雨的聲音:“進來!”
推門而入,屋內正中央擺了一張梨木圓桌,酒宴正酣。正對門是一面素月梨花紗絹屏風,後面有供客人小憩的竹榻,幾盆蘭花清香幽饒,臨窗設有香爐,香草隨客人鍾意選用。整個房間陳設極其淡雅。
心瑤被遮紀無風在後面,藍雨並未看見她,向紀無風戲道:“紀將軍果然不一樣!升了職,駕子也大起來了。”
皇甫洛遞過一個製止的眼神,正要跟紀無風說話,忽而瞥見他身後的心瑤,嘴裡的話就成了:“你也來了?”
眾人這才看見紀無風身後的心瑤,剩下的五皇子皇甫浩和九皇子皇甫澤都知道紀太傅收了一位義女,卻從來沒見過,此時都不免拿眼打量起來。
藍雨站起身,將心瑤拉到她和十三中間:“這可是除皇甫藍雨外,尹天城最俊俏的公子,宋心瑤。”
心瑤向眾人報之一笑,低眉垂眸,剛才一眼,未發現她要找的人,一點失落覆上心頭。
紀無風亦在皇甫洛旁邊坐下,問道:“七王爺還沒來?”
十三道:“來了,又走了。”
紀無風道:“這怎麽說?”皇甫洛淡淡道:“有事。”便再無下文。
皇甫澤歎氣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醉仙樓呢。”
皇甫浩喝道:“九弟!沒遮沒攔的。”
醉仙樓也和蘭桂坊一樣,是綦河邊上有名的妓院,藍雨和十三佯作不知,心瑤因心中有事,抬眸看了皇甫洛一眼,正巧他也在看她,視線撞在一起,擦出莫名的微妙來,他們之間,有個小秘密呢。
皇甫澤輕笑一聲:“五哥,知道的便知道,不知道的肯定不知道。就像三哥吧,你別看他府中管得那麽緊,頂著個賢王的美名,其實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麽。”
這一來連皇甫洛都忍不下了:“九弟是喝多了,你想去,等下便讓人送你去,我會派人通知府上的。”心瑤又看他一眼,柔軟背後也有銳利的一面,賢王是賢王,隻是因為沒人想面對這樣的皇甫洛吧。
果然皇甫澤收了嘴,藍雨趁機怪道:“都是九哥!怪沒意思的,還是散了吧。”
十三也道:“等下回去還有的一頓交待呢。三嫂明日一準兒進宮跟母后說我們把三哥拖出來喝酒了。”皇甫洛微微一笑:“她不過是太緊張了,你別太往心裡去。”
心瑤稍一愣神,他這樣溫柔的維護他現在的妻,一個她不願去想的女子,這一世,她終究還是與他無緣。心底有點極輕又極重的東西壓過,她向紀無風道:“我們也回去吧,府裡還不知道呢。”紀無風點點頭,與幾位皇子拱手作別,攜了心瑤離去。
皇甫澤看了皇甫洛一眼,摸了摸下顎:“這時候認個義女?恐怕有點不妥呢。”
藍雨乜他一眼:“你知道什麽。她隻是心瑤罷了。”
皇甫洛淡淡道:“走吧,天也不早了。”
過了兩日,皇甫洛差人送來一本名貼。石青色絹紗裱的封面,做工精致,浣花箋紙有淡淡木犀香,字如其人,圓潤溫厚,應有的剛直筆峰都被折進濃墨之間。一曲《莫失莫忘》,他居然還記得。
三月三兮,邂逅佳人,子兮子兮,綢繆我心,
水目恬兮,煢煢而立,子兮子兮,輾轉我意。
琴籟從兮,音鳴,子兮子兮,遐邇我思,
念之夷兮,莫忘莫失,子兮子兮,不棄不離。
心瑤反覆默念著這行字,思緒如同浮萍飄絮,拚湊不到一處。曾經深埋的記憶和片段在心間悄然留駐,她分不清這是過去,還是未來。
木延都幾日調養已快痊愈,此時正斜躺在榻上,見心瑤坐在案邊許久未動,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麽?”
心瑤收了帖子,到屏風後取出一個紫檀木雕鱗紋匣子,裡面放的是她的讀書筆記,一塊洗得發白的絹帕,還有那支綠璃劍。她輕輕撫了一遍帖子,將它放到盒子的最底層,連同那些沉寂的過往,或許,今後都不會再打開它了吧,她想。
又為木延都檢查了傷勢,心瑤道:“再過兩天你就可以走了。”
木延都歪眼看著她:“我要怎麽謝你?”
心瑤瞟他一眼:“等你統一了北疆再說吧,到時候要重重敲你一筆。”
木延都奇道:“你這麽肯定我能統一北疆?”
心瑤聳聳肩,其實她只知道柔然會被突厥所滅,至於是不是這個朝代的事,她就不清楚了,於是含糊道:“可能吧,古人雲:有志者事竟成。這不是你的理想麽?”
木延都還未來得及答話,便有人道:“好個有志者事竟成,當真用得恰當。”卻是皇甫凌。
木延都乍見生人,迅速握住枕下的匕首。
一別數載,心瑤自然不知這清朗男子便是為她照亮每片竹簡的玄衣少年,隻覺那雙眼說不出的熟悉,似乎已相識幾生幾世。她立在那裡,目不轉瞬看著他。
皇甫凌望著眼前旨訝耍硤謇錆萇畹牡胤膠鋈幌菹亂豢椋蹦昴竅巳醯男∨⒁丫さ謎餉錘吡耍羈疃緇逖铩V皇悄撬右讕扇綾燙毒膊ǎ路鵓附儷臼酪膊換岣謀洹O肫鶚Ω檔鬧鐾校獗閌親約閡靡簧;さ娜嗣矗
皇甫凌柔聲道:“心瑤,好久不見。”
心瑤微微一笑:“二師兄。”是他呢。
木延都驚道:“你是皇甫凌?”皇甫凌收回目光,向木延都道:“你是大師兄木延都?”
木延都點頭,眼裡還有一絲懷疑。大漠傳聞中的天朝七王爺,所向披靡風雲騎的帥領,玉面寒槍冠三軍的皇甫凌。此時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並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是鐵齒銅牙,隻是一個綺年玉貌的少年,和尹天城大街上輕裘寶馬,側帽風流的仕家子弟並無甚分別。
木延都看了看心瑤,心中轉念道:“凌王來此,想必已知道事情原委。但怒延都直言,王爺可能要無功而返了。”
心瑤輕輕蹙了蹙眉,他卻是叫凌王,而不是師弟。兩人撇開了這層微薄關系,便是敵對的立場,木延都雖有幾分傲骨,但以現在的狀況,未免也太狂了些。
皇甫凌輕輕笑了一聲,從容落坐,向心瑤道:“聽師傅說心瑤的琴藝長進不少,能否為你二師兄彈奏一曲?”
心瑤欣然頷首,走到偏廳束起紗帳,竹篾本色的簟席上擺著一方七弦古琴。心中忽的想起一件舊事,她唇邊逸過一絲笑意,舉手和弦。
琴音初起,皇甫凌不禁莞爾,卻是和她同時想到了一處。當年竹林作別,她並無詞令,而是以琴音相送,不過此時入耳的清音比之當時,實是雲泥有別。
良久,心瑤抬手拂過冰弦,一曲已盡,余音繞梁不絕。
皇甫凌側首問木延都道:“師兄以為如何?”
木延都一怔,隨口道:“倒是比常聽的新奇些。”他本胡人,哪裡聽得這樣的琴樂?不過是這幾日常聽心瑤彈奏,所以有了比較而已。
皇甫凌不由一笑,向心瑤道:“這曲子倒有幾分水調歌頭的神韻。”
心瑤恍然,藍雨說在她七哥的書房見過水調歌頭的詞,原來便是他。應該是她練字時寫下的,不知何時被他拾到,離開的時候也一並帶走了。
思及心瑤亦笑:“二師兄好眼力,這便是水調歌頭的曲子。”
皇甫凌點頭,轉向木延都:“曲好琴卻不佳,我還記得當年令尊與天朝交好時,曾帶回一方龜紋落霞琴回汗庭,不知現在何處?”
木延都冷冷道:“天朝的饋贈,自然都屬於鬱久閭可汗。”舉族敗於柔然的鐵騎下,是他突厥一族的奇恥大辱,隻是不知皇甫凌突然提此事有何目的。
皇甫凌道:“既是令尊的心愛之物,豈能容他人強搶豪奪?師兄就沒想過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麽?”木延都聞言隻覺太陰太陽突突直跳,他咬著牙笑道:“王爺是什麽意思?”
皇甫凌灑然一笑:“師兄家中有事,我這做師弟的怎能袖手旁觀?”
木延都無數個想法如電光擊過,最後反而空空一片,無著無落,隻是久存於心的那個念頭卻愈發清晰了。他暗暗吐了口氣,坦然道:“王爺想要什麽?”
皇甫凌暗讚一聲,道:“師兄如果方便,隻要將你在天文閣所得之物完璧送還,僅此而已。”
木延都緊緊盯著他的雙眼,那裡像無際的瀚海,卻又帶著十分明澄,十分摯誠。木延都良久才大笑幾聲,向心瑤道:“師妹的水調歌頭我卻沒有聽過,不知有沒有這個耳福?”
心瑤眼底一抹靈黠閃沒,抬了抬秀顎道:“那你準備怎麽謝我?”
木延都好笑的瞧著她趁火打劫的表情,道:“隻要我木延都能辦得到,必如你所願。”
心瑤璨然,豎著兩根手指晃了晃,又輕輕落於弦上。和音唱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紗窗外銀月澹澹,明星正璀,風擺青琅浮影錯落灑入廳內,別添幾分清幽。木延都向心瑤扯了個笑容:“月有陰晴圓缺,不知朔漠的月缺與月圓是否同尹天一樣?”
皇甫凌接過話頭:“雖天下之大,千裡共嬋娟,月虧月盈自然一樣。”
木延都心中甚快,長笑一聲:“待有朝一日月滿朔北時,我定邀師弟馳騁長川,同覽月色。”
皇甫凌笑道:“如此乃是人生一大快事,隻是今夕有明月,卻無清醑,否則當浮一大白。”
木延都道:“不必太久,我與師弟師妹便會再相見。蒞時必要與你鬥酒論英雄。”
皇甫凌淡淡一笑,起身告辭:“不打擾師兄休息了,我先告辭,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