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甲辰，太子渲出殯之禮，入明昭陵，諡孝文太子，臣民悲慟，哭臨三日。

　浩王府，百花園，皇甫浩一身縹色長衫，拿了鉗刀細細剪著贅葉繁枝，近日宮裡傳來的消息，令他心情大好。

　“王爺雅興。”卻是蘇莫反剪雙手立於瑞香叢間，似笑非笑望著皇甫浩。

　皇甫浩掃他一眼，笑道:“這些都是本王親手種下的，嬌貴著呢，不放心給下人打理。”說話間並不停止手中動作。

　蘇莫轉出花叢，走到皇甫浩跟前:“王爺的百豔圖想必已經畫好了吧?可否讓小生一睹為快?”皇甫浩站起身，想了想，點點頭:“也罷，你隨我來。”

　放了手中鉗刀，施施然領著蘇莫往內府轉去，一路上但見假山堆砌，流泉遊藻，也有亭台樓閣，也有奇花異木，曲徑回廊，甚是入眼。到得一座小樓，門分兩座，樓有三層，匾書‘聚芳樓’，拾階而上，面面俱空層層圍紗，存的都是皇甫浩的畫墨。

　蘇莫饒有興致的問道:“王爺這聚芳樓存的一百名花卉，卻不知是如何分的?”

　皇甫浩微微一笑，難得的閑心:“百數三分，第一層曰‘花婢’，第二層曰‘花友’，第三層曰‘花師’。”

　“敢問王爺，這師友婢是何意?”

　“師者，如牡丹､;梅､;蘭､;桂､;菊､;蓮､;海棠等，國色無雙，香意態嚴，是為上品;友者，如瑞香､;山茶､;玫瑰､;月季､;桃花之類，自顧風流，清芬宜人，可憑欄拈賞，把袂共話，稱之為友;婢者，如鳳仙､;梨花､;李花､;木香之流，色濃集豔，柔媚含情，是為下品，呼之曰婢。百樣芬芳，無不在這三品之內，不能盡述。”

　蘇莫大搖其頭:“天下花卉豈止百種?若真一樣樣分，怕是永遠也分不完，王爺好性情，小生佩服。”複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畫，當真張張有神，個具妍姿。

　皇甫浩緩緩道:“畫也看了，本王找蘇公子來，卻不只是賞畫的。”

　蘇莫斂回心神:“王爺吩咐。”

　皇甫浩走到欄杆旁，負手而立:“蘇公子在京城呆得不久了，也該回去了吧。”

　蘇莫了然一笑:“這個自然，小生已經備好盤纏，就等這兩天了。只是王爺的承諾，可不要忘了。”皇甫浩嘴角微牽:“蘇公子放心，本王從不食言。只是夜長夢多，公子越早離開越好。”

　蘇莫眼底一抹絢芒閃過:“小生抖膽問一句，可是王爺定計已成?若是如此，小生今夜便離京。”

　皇甫浩聲色不動，反問一句:“你確定沒有留下痕跡?”

　蘇莫略感不快，但仍挑起一絲笑意:“若有痕跡，小生也不敢呆到此時了。既然王爺成竹在胸，那小生也不多言，告辭了。”

　皇甫浩略一點頭，蘇莫步下聚芳樓，想起皇甫浩方才近乎冷酷的平靜，莫名的打了個寒顫，急急離開。

　蘇莫何等聰明人物?出了浩王府並不回宮，在城中轉了幾轉，黃昏時已備好所需之物，扮作一個行腳商販，出了北城，又轉上西去的商道，下一站便有人接應，自以為是萬無一失，卻不知早已被人盯上。

　行至四五裡，林深徑淺，金烏西斜，鴉雀歸巢，層層紅雲湧往天盡處，霞光萬裡。正自顧欣賞落日風景，不防前面丈遠的地方立了一人一騎。

　馬上之人因背光的緣故，看得不甚清楚，蘇莫正暗自堤防，那人先出聲道:“小王爺，這是要往那裡去?”

　饒是蘇莫心比針細，膽比天大，此刻聞言也不由魂飛魄散，還以為是皇甫浩派來滅口的，轉了馬髻就要逃走。聽那人道:“小王爺要試試我的箭快，還是你的馬快?”

　話才落音，蘇莫就覺一陣殺氣將自己籠罩，氣場為之一緊，如有無數根弦將自己牢牢系住，他隻稍稍一動，勁弩便會毫不猶豫的穿透他的後背一般。是以大氣也不敢出，背上冷汗浸心，哪裡還敢逃?這種感覺，在第一次面見軒帝的時候也有過，心中一動，小心問道:“凌王?”

　皇甫凌收了強弩，打馬走到蘇莫身側，看他臉色已然青白，微微一笑:“得知小王爺今日要回西域，本王特來送行。

　蘇莫心中叫苦不迭，臉上卻堆了個笑容:“不敢不敢，小生受寵若驚。”

　皇甫凌牽過他的韁繩:“如不嫌棄，就讓本王陪小王爺走一程吧。”

　蘇莫唯唯應諾，心底心思千轉，暗釀脫身之策，聽皇甫凌問道:“小王爺在京城遊玩多日，中原山水之比西域又如何?”

　蘇莫隨口道:“甚好甚好。”皇甫凌稍一側頭，目光帶過他神色，心中暗笑，又問道:“不知小王爺落腳何處?也沒有去拜會，倒是本王失禮了。”

　蘇莫隨意胡縐了一個地方，想的卻是他箭雖快，我若趁他不備，用輕功逃逸，他如何追得上?悄悄打量身後地形，不看還好，一看駭得他心神俱裂，數十個玄色武士服的大漢齊齊綴在兩人身後不遠處，悄無聲息，看模樣，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手，這回，端的是羊入虎口，只有待宰的份兒。

　皇甫凌又問:“小王爺認識木延都麽?”

　蘇莫不知皇甫凌知道了什麽，要將他怎樣，也不敢再走神，凝思答道:“他不是被王爺您滅在雲州了麽?”

　皇甫凌看他一眼:“奏章雖然是這麽寫的，但木延都是本王的師兄，本王怎會同門相殘?不防告訴你，木延都已回了突厥，不日便要消滅柔然殘余賊孽，一統大漠，到時候…”

　蘇莫追問道:“到時怎樣?”

　皇甫凌直直盯著他雙眼，悠悠道:“到時候莫說是大漠，便是西域，他也會一並拿下！”蘇莫猛一怔愣，突厥人的凶悍他也知道，呆呆道:“王爺就不怕養虎為患，到時候反咬您一口?”

　皇甫凌輕輕一笑:“這就不要小王爺操心了，本王隻問你一句，那人給你作了什麽承諾，讓你做出這樣自取滅亡的蠢事?”說到最後一句，話語已冷到了極處，蘇莫回過神，心底一個激靈:“小生不明白王爺在說什麽。”

　皇甫凌勒了馬韁，側頭略帶諷刺的望著他:“本王若將小王爺斬首於此處，將小王爺首級送回龜茲，蘇尼王也不敢有半句怒言，小王爺信麽?”

　蘇莫勉強一笑:“王爺的威名，小生不敢置疑。”

　皇甫凌道:“既是這樣，那本王說的什麽，小王爺應該明白了吧?”

　蘇莫已知今日不能善終，恨恨一想，你如此逼我，便告訴你又如何，用我一命換你兄弟相殘，結果誰又知道?念及一笑:“小生不敢隱瞞王爺，此事說來話長，容小生細細稟來。”

　原來皇甫浩暗地裡與西域儲國早有來往，貢奉短少也是他從中弄鬼，蘇莫起初未想過要留在宮中，只因皇甫洛一句話，皇甫浩便讓他順水推舟，潛伏在宮內以探天機。

　柔姬遇刺，洛王妃投毒，均是皇甫浩的主意。那千日醉產自西域，蘇莫怕惹嫌疑，便借洛王妃之手，引開旁人注意。後來皇甫凌大破柔然，皇甫浩怕從此再不能箝製於他，便使蘇莫毒死了皇甫渲，故意留下晴兮，嫁禍皇甫洛，以挑起凌王和洛王的爭鬥，最後他漁翁得利，坐享江山。卻哪裡知道晴兮與皇甫渲的一段故事?只是陰錯陽差，到底還是讓他得逞了。

　蘇莫說到最後，天色早已暗下，朦朧中只看到皇甫凌一個側影，端坐如峰，靜默如山，不知在想什麽。蘇莫斂了聲。

　皇甫凌道:“晴兮是龜茲人?”蘇莫點頭:“她自幼天資聰穎，習舞弄曲，別人多有不及，浩王出使西域時，將她帶了回來。”

　皇甫凌目光往他面前淡淡一落，蘇莫便覺自己心思無所遁形一般，低了頭，不敢再言半句。皇甫凌轉了馬韁，向後面的一個領頭侍衛道:“顏烈，送小王爺回西域，不得有半點差池。”又取出一封書信遞給他:“這個交給蘇尼王。然後再去一趟突厥，回京複命。”

　顏烈應諾，和眾侍衛護著蘇莫迅速消失在小徑盡頭。

　皇甫凌抬頭望了望長空月色，眸底漸漸冷峻，打馬往城中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