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我披散著頭髮坐在床前。

　窗外寂寂無聲，窗內靜謐若死。

　我梳理著長及腰部的烏發，眼淚一顆顆地滾落面頰。

　身後一陣輕微猶豫的腳步聲，仿佛怕驚擾什麽，又仿佛故意發出細細的聲響。

　我用袖子擦了臉，沒有回頭。

　“你不必自責的。”我輕聲說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

　“眉……”清越的聲音脆弱如玻璃。

　“覺得愧疚的話，就不要再來見我。”我一下一下地梳著頭髮，嘴裡說著絕情的話。

　“對不起……”

　“從一開始就潛伏在我身邊，如果我不是那麽笨，怎麽會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就因為你對我好?就因為你看起來那麽脆弱那麽令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疼?太可笑了……”

　雲影沒有說話。

　我說:“我真的沒有怪你，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只是這裡很疼……”我按住胸口，窒息感快將我吞沒。

　“眉！”一道身影衝過來，扶住我的手臂。

　我直起腰來，輕柔卻堅定地掙脫他的手。“我們已毫無瓜葛。”

　雲影望著我，嘴唇和臉色一樣蒼白，那雙眼裡閃爍的不是愧疚，而是受傷的心痛。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不行！忘了他所做的事了嗎?他就是用這種假裝出來的脆弱眼神一次次地騙了你！

　“你走。”

　“……”雲影站起來，失了魂靈一般往外走。

　“等等！”我喚住他。

　雲影立刻轉過身，眼中多了亮晶晶的一抹希望。

　我別開眼，平板地問道:“喜地他和雲逸有什麽交易?為什麽要屢次瞞著我下山來見他?”

　雲影說:“他……只是需要雲府的一樣東西，茶葉。”

　“為什麽?”

　“藥。”

　我渾身發抖，嘴唇一下子像脫了水一樣乾燥。

　“喜地他們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卻從未揭穿我，只是為了一味藥引。”

　“為什麽?茶葉不是到處……”我頓住，“什麽茶葉?”

　“只在雲府有，世上只有一株，也於數十年前枯萎了。雲府上也隻存了一些，若做藥引的話，藥效效果便能成百倍地增長。”

　喜地為了這個才下山，而我跟蹤他來到山下，被鎮南王撞見，不知為了什麽原因被他看中。然後為了讓我乖乖屈服，殺歡天，綁走師父喜地默默。

　喜地為了治我的病，每日和我喝一樣的藥，大損元氣，之後割血為引。而為了找齊藥引，他與鎮南王商榷。而我，跟蹤他下山。我為什麽要下山?如果我不下山，如果我不碰到鎮南王，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喜地師兄就不會死……師父他們就不會被囚禁……

　“喜地都把印章給你們了……你們為什麽還要這樣?要我做什麽事也不必殺人啊……你們殺了歡天師兄，你們殺了他……”我抱住頭，痛苦地縮成一團。

　“眉！不要這樣……”雲影捧住我的臉，幫我擦去淚痕。

　“不，歡天師兄死了，他們不能再死了！我什麽都答應你們，我什麽都肯做！你們放過師父和喜地吧，還有我的默默……”

　“他們沒事。你不要這樣！”雲影搖晃著我的肩膀。

　我轉動眼珠，盯著雲影漆黑的瞳孔和顫動的睫毛。

　“喜地……還能活多久?”

　“……三天，最多……”

　我點點頭，“我想見見他。”

　雲影垂下頭，黑而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好，你跟我來。”

　我說:“謝謝。”

　我站起來往外走。

　“等等。”雲影攔住我，略微尷尬地掃了我一眼。

　我看了看自己，說:“怎麽了?”

　“你……”雲影說，“你現在還是男子身份，這樣出去就揭穿了。”

　我心中一熱，原來雲影並沒有揭穿我的女子身份，他還是對我愧疚多一點的。我，明明知道雲影身不由己，我不能怪他，卻還是利用了他的愧疚心理。

　可是，我沒有其它辦法。

　我穿好衣服，梳好頭髮。雲影蒙上了我的眼睛，抱住我一躍而起。

　風在耳邊呼呼吹過，依稀記得那種被抱著飛行的感覺，有種隔世的熟悉感。

　“我在失憶之前，究竟是什麽人?我做了什麽?”我問。

　“我……不知道。”

　不知道麽，還是不肯說?

　算了，我總有一天會查明的。

　飛了一會兒，我被放到地面上，陰冷的感覺從腳底蔓延上來。我揭開蒙住眼睛的黑布，漆黑的一片，雲影點了一支火折子，潮濕的室內立刻燃起橘黃色的光明。

　“喜地……”我蹲下來，看著躺在草席上面色青白，形銷骨立的喜地，心一片一片地碎掉。

　那種小麥的健康膚色，早已看不出了。睜開的眼，也不再清亮，而是渾濁一片。

　“楊柳妹……你怎麽……咳咳……”

　“你不要說話，不要說話好嗎?”我拍著他的胸口，為他擦掉額上浸出的汗水。

　“你沒事嗎?沒有事吧?”喜地吃力地問道。

　我拚命地點頭，豆大的眼淚珠子砸下來，落到冰冷的地面。“你真傻，你太傻了……喜地……”

　“楊柳妹，不要哭……我們小時候就說好的，我不會讓楊柳妹死在我前面……”

　“喜地……”我哽咽。那個夢裡，小男孩對小女孩說:“我先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哦。”

　是的，我會活著。

　“喜鵲哥哥。”我擦掉眼淚，溫柔地喊道。

　我捧起他的臉，俯下頭親吻他的嘴唇。喜地渾身發顫，身體僵硬住了。

　我細細地吻著他失去血色的唇，對雲影說:“雲影，你先出去一下好嗎?”

　身後靜了半晌，最後響起腳步聲，漸遠。

　我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喜地睜大了眼。

　房裡很冷，我沒有脫掉喜地的衣服。

　我一邊親吻他，一邊躺在他身側。

　“喜鵲哥哥，對不起。”心不再是楊眉的，身體卻是。我不愛他，卻可以把他深愛的楊眉的身體還給他。

　回去的路上，雲影不發一言，抱著我的手臂卻越收越緊。我蹙著眉頭沒有說話，因為眼睛被蒙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回了我的房間，喜地說的話又一次回響在腦邊:“不……”

　我脫衣的手被喜地製止住，他的眼神悠遠而明亮:“在你失憶前，我就知道你已經不再是你了。我的楊柳妹……已經死了。”

　我的動作僵硬住。

　“為什麽要舍棄自己的生命救你?呵……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許，這樣我就可以找到理由早日去另一個世界找我的楊柳妹了吧……”

　“喜地……”

　“什麽也別說了。”喜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若不是她當年任性偷偷下山去，也不會……”喜地說到這裡，眼裡已經充滿絕望的後悔。

　“你不要難過，也不要自責……請你代替楊柳妹好好地活下去……咳咳……我可以去找她了……”

　“喜地！”我搖晃著他的肩膀， 想讓他渙散的瞳孔重新看到我。

　喜地的笑容安詳，“你……你也有即使失了生命也要保護的人……”

　是說師父默默嗎?

　“師父……他……咳咳……不是……你……師父……”

　“喜地，你不要說話了！你快不要說話了！求你……”我的心糾結成一團，痛苦地快要窒息。

　“咳咳……我……你失憶……前……景……景……玉……”

　“喜地?喜地?”我輕聲喚著他，抱起他毫無生氣的身體，兩條手臂無力地垂下。明亮的瞳孔烏黑無神，蒼白的唇角一抹溫馨的笑。

　喜地，也許我欠你的，注定一輩子還不了。

　已經沒有力氣再哭了。

　那些為了我死去的人，那些拚命想要保護我的人，我有什麽資格用這具用他們生命換來的軀體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