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平定了動蕩的丹陽,亦派兵在南國各大城市嚴加鎮守,以穩定各地軍情與民心後,楊軍大元帥玄玉,依聖諭率三軍越江班師回神農營,將在處理好南國戰犯與楊軍中的傷兵之後,率軍班師回朝。
楊軍三軍中,戰功居於三營之首的軒轅營,營中士兵並未在戰後歡喜慶賀,自抵達神農營停師以來,營中的氣氛始終遠比開戰前還來得低迷。
深夜未寢的樂浪,獨坐在自己的帳中,動也不動地看著擱擺在案上的盾牌,那面……布滿了箭孔,卻曾在戰中救過他一命的盾牌。
那是符青峰在絳陽一戰中扔給他的盾,也是符青峰惟一留給他的東西,可他,卻什麽都沒給符青峰留下,反倒是讓符青峰為他留下一條命。
當滿面疲憊的余丹波踱入帳中時,他輕撫者盾面問。
“長空還好嗎?”
余丹波搖搖頭,“燕子樓把他灌醉了。”也好,總算是不鬧了。
自從得知符青峰的死訊以來,軒轅營裡頭反應最為激烈的,救屬三年來在營中,無論是操訓、受罰、讀書都與符青峰形影不離的顧長空,在丹陽城裡時,若不是有燕子樓拉著、勸著,只怕顧長空早就不顧玄玉之命,跑去女媧營當面找辛渡算帳。
樂浪自責地垂下頭,“是我害死了他。”那夜,他要是聽符青峰的話,不沒帶人就急著親赴祠堂,要是他聽符青峰的話,對女媧營處處多留心點,或許,符青峰就不會替他送掉一命。
才開導完了一個,又得面對另一個的余丹波,沒好氣地在他面前坐下。
“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你又何必非讓你自個兒去承擔內疚?”辛渡想暗算他,誰拉得住?就算那晚他不去南國皇家祠堂,辛渡也定會在日後挑個時機下手,他能活著,就當慶幸了。
“是嗎?”雖然軒轅營中無人責怪他,但其實每個人心底都知,符青峰是為了保護誰而死。
他還記得,在戰場上,好幾次當他回過頭來,他定會看見總是隨著他的符青峰跟在他的後面,他帶符青峰上戰場,一來是要他多點戰歷,二來是想多磨練他以城軒轅營日後的大將,可他從未想過,符青峰會跟在他身後也是有著目的,符青峰的目的,就是想依袁天印的話保護他,如今符青峰的確是做到袁天印所托了,可這也將成為他心中永遠的負疚。
差不多已到極限的余丹波咬著牙,“這類的話你要是再多說幾個字,我會很樂意替辛渡掐死你。”
覺得他實在很不會安慰人的樂浪,默然地瞧著他一臉氣炸的模樣。
“你若不是天生寡情冷血,就是在想該怎麽向辛渡報復。”這陣子,也不見他有多大反應,再怎麽說,符青峰也在他手下待過三年,他不可能無動於衷才是。
余丹波冷冷地問:“前者與後者,你認為我會選哪一種?”
“後者。”他自己都說過他是個有仇必報的小人很多次了。
“沒錯。”為人現實的余丹波用力朝他點頭,“所以說,千萬別讓符青峰白死,你定要活得好好的給辛渡看。”早知道在攻采石時,頂著行軍總管頭銜的他,就該冒著被降罪的風險趁機搞垮辛渡,或是開出更困難的條件好讓辛渡的人頭落地,要不然此時軒轅營也不會因一個辛渡而淒風慘雨一片。
樂浪揉了揉眉心,“玄玉對這事怎麽說?”從出事到現在,玄玉就借口公務繁忙,從未來看過他,也未曾在人前提過符青峰的事。
“無憑無據,王爺也動辛渡不得。”說到這點,他也明白玄玉的無奈,“不過王爺答應了我,他定會在返京之後,要求聖上為符青峰追封。”
樂浪淡淡苦笑,“追封?”活著的時候,若是戰敗,死罪;若戰勝,就可保住這條命;而為國戰死,則可獲得這等殊榮?這就是他們武人的命運?莫怪符青峰寧淪為山賊也不想當什麽英雄。
余丹波告饒地歎口氣,“樂浪……”
在樂浪又開始盯著案上的盾牌發呆時,余丹波取過盾牌,將它對準燭光舉起,就著盾面上兵箭留下的孔洞看向燭火。
“燕子樓曾告訴我,符青峰不僅崇敬你,他更把你當成心目中的英雄來看。”他邊說邊把盾交還給樂浪,“他在死時,可說是無憾的。”
握著手中沉甸甸的,不只是盾牌,還有一片崇拜之心。
‘袁天印曾對我說過,我若真想見識什麽是真英雄,我就得跟著大元帥。’
在符青峰的眼中,他真是個英雄嗎?
雙手緊緊環抱住盾牌的樂浪,努力想壓下喉間的哽意。
余丹波走至他的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肩,“相通了就振作點,不然王爺可是會放心不下的。”
“嗯。”
“對了,長空說蒙汜要帶符青峰回狼煙山。”在走向帳門時,余丹波突然回過頭來。
蒙汜?符青峰手下的二當家?
聽完他的話,樂浪再三看了手中的盾牌許久,起身走至余丹波的面前,將腰際上的佩刀交給他。
“代我將這交給蒙汜。”
余丹波不解地看著掌中物,“這不是聖上賜你的配刀嗎?”
樂浪搖首更正,“這是我的感激。”
緩緩合上掌指的余丹波,會意地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我會交給他的。”
站在帥帳外等候了許久的袁天印,在深夜時分眾位將軍自大元帥帥帳中退出後,站在帳門邊朝裡頭輕問。
“忙完了?”
“師傅。”眼見來者是他,玄玉忙不迭地起身,“是我疏忽了,回來後都一直沒去向你請安……”
“坐。”袁天印笑笑地揚掌示意他坐下,“王爺打算何時班師回朝?”聽寶親王說,聖上又下旨來催了,楊軍三軍可不能一直待在神農營不回朝。
坐回椅裡的玄玉深籲了口氣,伸手扳按著酸澀的肩頭。
“依父皇的旨意,我得在近日內啟程返京,但我並不打算命大軍全都返國。短期內,長江以南各地仍需派軍駐防,以免心猶未死的南國余軍仍想復國,特別是丹陽與九江,這二處必須得派重兵監視。”南國方滅,所俘南國遺臣與軍員等都還待處置,若是這時即撤走所有兵力回朝,只怕他們到時還得再花一次力氣重新攻南一回。
袁天印轉了轉眼眸,“王爺打算派何人留下?”
“霍天行。”玄玉心底早有盤算,“絳陽一役,霍天行身為大將軍卻戰敗,若是讓他隨我返京,他定會遭父皇砍了人頭,與其如此,倒不如就讓他留在丹陽將功折罪。”
“王爺認為……”袁天印玩味地撫著下頷,“大將軍是真不敵南國太子,或是刻意戰敗?”為人忠耿的霍天行能當上大將軍,絕不是靠人情世故與朝中手段,只是既然霍天行的本事不在話下,那麽絳陽那一戰會先敗後勝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了。
知道瞞不過他的玄玉老實地承認,“他只是想把機會讓給樂浪。”
“因此王爺要代樂浪還這個人情?”想那霍天行冒著會掉腦袋的風險成全樂浪的一番心意,或許也只有玄玉知情吧。
“這是我欠他的。”雖然說,霍天行是太子靈恩手下的人,可自開戰以來,公事公辦且常在小處指導著他的霍天行,從沒因派系之別而在治軍方面在眾人面前對他有過微詞,如果可能的話,他是很想將霍天行自太子的手中搶過來納於麾下。
“那信王呢?”袁天印順道點名另一個也有敗績者,“據袁某所知,信王攻不下丹陽在先,又退失采石在後,相信聖上不可能不對信王降罪。”
“我會保他。”德齡身為皇子,戰敗並不致死,但在父皇降罪之時,他定會在朝上站出來為德齡說話。
袁天印有些詫異,“保?”他不趁這機會打擊德齡?他可知這是除掉其一皇子的大好良機?
“德齡攻不下丹陽,是因盛長淵,失了采石,亦是因盛長淵。”公私分明的玄玉並沒有去考慮自己的私心,“我軍三軍齊出方能敗盛長淵,如此看來,這不是德齡之過,他已盡了全力未讓伏羲營全滅。”
“王爺認為,信王在此戰中學到教訓了嗎?”
自在貴安見到率軍退至貴安的德齡以來,他可在德齡身上看出,戰敗的德齡皇子氣焰消減了不少,一心想替楊軍扳回一城的德齡,不但沒要求大元帥潑兵給他力戰盛長淵雪辱,反倒聽起余丹波的分派,帥軍依令照辦,他想,德齡是真的有心放在這場戰事上。
低首啜了口茶的袁天印,將茶碗擱在案上後,偏著頭看向這個在他眼中變得有點陌生的玄玉。
“近半年未見,王爺似乎變了不少。”攻南這段時間以來,玄玉在各方面長進了很多,但是,也變得複雜了。
“是嗎?”望著袁天印的眼神,不知怎地,自認把某事瞞得很好的玄玉,並沒有在他的面前表現出異樣來。
袁天印對站在他身後的堂旭揚手。
“堂旭,你出去一會,我有話要單獨對王爺說。”
堂旭無言地看向玄玉,而玄玉只是點頭同意。
“袁某有一事想問王爺。”在堂旭退出帳外後,袁天印慢條斯理地啟口。
“何事?”
“王爺可見過玉權太子?”袁天印一開口,即不給玄玉閃避這話題的余地。
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玄玉,鎮定地答道,“見過。”
“對他這人,有何感想?”不急著把話問至深處的袁天印,一步一步地勾他入局。
想起那夜玉權懊悔的眼神,以及讓他花了這麽長的時間所攻打的南國,皆是由玉權一手所撐起,他不能否認,即使玉權身為敵主,他還是能明白玉權那顆想要救國的心。
他盡量撿著安全的字眼回答,“我為他感到惋惜。”
“惋惜?”這倒是出乎袁天印意料之外。
“倘若玉權早在數年前就已登基,今日南國不會被我楊國所滅。”他頓了頓,將目光別向他處,“我惋惜玉權空有大志卻無法實現,我惋惜他……後悔得太晚。”
當玉權的死訊傳遍了南國後,不僅是身在牢中的盛長淵幾度欲自盡殉主,南國遺臣也有多名臣子當庭自盡盡忠,就連丹陽城百姓,都人人身披孝服以祭玉權,玉權在南民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明。相較之下,遭擄的堯光皇帝,卻無人為其憂心,更無臣民探問堯光在楊軍中的情況。
起初在知道身為太子的玉權,不但自任為元帥還統領南國三軍迎戰,而畏戰的堯光,雖居於丹陽卻無實質軍權,他不明白,深得民心的玉權,為何不早個幾年逼堯光退位?玉權又為何偏要等到南國面臨亡國之禍時才想力挽狂瀾?但當那夜他在太子府裡見著玉權那雙寫滿不甘的眼眸時,他才有些了解,處處顧慮、太為他人著想的玉權,因為站得太高、背負得太重,以致他就算有心,卻仍被身份壓得不能為自己反抗。
因此他謹記那夜玉權對他說過的一字一句,記住那些充滿悔意的話語,他不願,成為下一個玉權。
“王爺將他視為借鑒?”聆聽著他對玉權的評語,靜靜壓下心中那份虧欠感的袁天印,臉上失了笑意。
“我將視他為一面警惕我的明鏡。”若不如此,那就太對不起玉權的一番心意了。
一直看著他的側臉,袁天印並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恭謹地站在案前。
“王爺,其實袁某今夜來此,是來向往王爺辭行。”
大驚失色的玄玉慌忙站起,“師傅要上哪?”
“回鄉。”不眷戀的袁天印的袁天印沒有絲毫的猶豫。
急急繞過書案的玄玉,在他欲轉身離帳前攔下他。
他不解地張大了眼眸,“師傅,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不,你做得很好,甚至好得超出袁某所預料。”袁天印先是抬起兩掌安撫他,再慢條斯理地答道。
“那師傅為何……”
“王爺不要袁某走?”在知道他曾是玉權的何人之後,他不信,玄玉的心中不會有任何芥蒂。
“師傅何以要走?”就為了他知道了玉權這個秘密?還是因為,袁天印認為,他為免日後袁天印即會如玉權所言擇他人而去,所以他會殺了袁天印以防後患?
“師徒一場,咱們就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想兩人繼續玩這隱瞞的遊戲,袁天印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玉權可曾對王爺說過些什麽?”與玉權相處多年,他了解玉權寬厚的性子,他想玉權定是早就將他們師徒間的事告訴了玄玉。
玄玉的反駁,幾乎是在他的話落後即響起。
“沒有!”
“王爺……”袁天印深深長歎,“你我都心知肚明。”
“玉權什麽都沒說,而我,什麽都沒聽見。”執著要守住玉權這秘密的玄玉,倔強的眼眸,像是想也一塊說服他,又像是想捍衛什麽。
不打算再追問的袁天印,雖很想和他一般一起騙自己相信這個謊言,但一想到日後師徒之間的心結恐將永難解開,即使玄玉有意不讓他拆穿,他仍舊無法繼續在玄玉的身邊待下。
袁天印偏首而笑,“難道王爺不怕,有朝一日,袁某也會棄王爺而去?他日,袁某可能會找到另一位明主毀了王爺?”玉權的遺憾,有一半是來自於他這個師傅,玉權後來之所以想殺他,除了背叛之外,相信定還帶著恨。
玄玉甚是篤定,“我不會讓師傅失望。”
為了這句話,袁天印怔愣了一會,因為,玄玉並不是怕他將會背叛或是另尋明主,相反的,玄玉所相信的是自己,玄玉有自信不會如當年的玉權那般令他失望。
“師傅,我不會的。”似是怕他不信般,玄玉又再加強了保證。
不會?不會什麽?
不會讓他失望?還是不會在登上皇位後,頭一個殺了他?
看著玄玉那副急欲證明的模樣,袁天印並不想去理清日後玄玉不會的究竟是何者,其實在有過玉權的教訓後,在他找著玄玉之時,他也不再去思索這兩個問題。他很清楚,玄玉與玉權之間的差別,這兩塊他所找到的彩玉,他已失了其中一塊,因此他並不想再次半途而廢,讓玉權的悲劇在玄玉身上重演一回。
“師傅?”不知他究竟決定如何的玄玉,擔心地看著他。
袁天印撫額而歎,“王爺真不怕?”
“怕,就不會拜你為師了。”玄玉坦然地笑了,“師傅,我不是玉權,我不會走上與他相同的路。”那席話,就算是玉權刻意說來報復袁天印的也罷,他和玉權不同,他相信他有把握不會讓袁天印棄他而去。
自攻南以來,心中就一直百感交集的袁天印,在得了他這句話後,深深地閉上眼,總算是放下肩上長久以來的心事與過往,並沒有告訴玄玉到底走與不走的他,只是在轉身走出帳外時,背對著他留下這句話。
“多謝王爺。”
看著袁天印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帳外後,獨自站在帳中的玄玉,喃喃對著他的背影低訴。
“是我該謝你,因你,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