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忙之中被袁天印派人拖回府內的玄玉,坐在大堂內二日不發地盯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冬卿,而首次在玄玉身上碰了釘子的袁天印,則是坐在二芳無言地搖著紙扇。
「不行。」與妻子的視線僵持了許久後,玄玉再次向她搖首。
河南府百姓集資,湊了一大筆錢要救濟九江,這等投桃報李的美事、這筆可以解九江燃眉之急的銀子,他要往外推?壓根不能明白他幹啥要把救命錢往外推的冬卿,首次面對他這種誰都動搖不了的脾氣後,終於有點理解,袁天印為何要在勸說失利後把她給推來上場代打。
「為何不行?」發覺他比任何一個與她交過手的洛陽官員都還要難纏後,冬卿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再問。
「這錢我不能收。」沒法與她大聲說話,更不曾同她吵過架的玄玉,在發現她的火氣已經上來後,壓低了身段揚手想將她拉來身邊坐下。
冬卿不領情地揮開他的手,「王爺若不收,就是辜負他們的一番心意。」
決心要打回票,但卻不知該怎向自家妻子求和的玄玉,揉了揉微疼的額際,求救地看向一旁的袁天印。
袁天印卻聳了聳肩,刻意把臉轉到二芳裝作無視,擺明了站在冬卿那一邊。
玄玉疲憊地歎了口氣,「現下全國各地皆有困難,河南府亦在鬧早,百姓若是在此時把老本拿出來,這叫他們吃什麽?過什麽?如此一來,豈不足讓他們陪著咱們一塊苦?」
「但他們明白九江的情勢更危急啊。」不肯讓步的冬卿往前站了一步,要他兩權相害取其輕。
「冬卿,咱們不能拿百姓的血汗錢。」
難得動怒的她,忍不住兩手?著腰。
「那些血汗錢是你借給他們的!」她在洛陽待了那久,代他做了那麽多,還不就是怕會有這一天?
「?別動氣……」深伯她動了胎氣的玄玉,在她愈來愈激動時摟著她坐下,並趕緊為她端來茶水,「先杯喝水,有話咱們可以慢慢說……」
「要討好我也很簡單。」仗著自己懷胎三月,母憑子貴的冬卿用力把頭轉過去不看他,「把錢收下來。」
他苦皺著眉,「冬卿……」
「有康大人在,河南府百姓不會有事的。」她反而轉過身子,兩手捧著他的臉龐向他保證。
噤聲不語的玄玉,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去雁,去準備一下,待會就出府。」看出他眼巾沒有商量的余地之後,冬卿乾脆起身向一旁交待。
「?要上哪?」玄玉忙探長廠手將她給攔下來。
「既然你不收,那我就自己去收,反正這份禮是要給我的又不是要給你。」對河南府百姓下工夫的人定她,做人情的也是她,他
不要,她要。她可沒有辦法看他咬緊牙關,為了九江等地繼續日日在外頭不要命的拚下去。
「冬卿……」
她亮出袁天印所收到的那封信擺在他面前,「河南府百姓指名我得親自去收,他們要當面謝我。」
「不成。」他搖頭。
「這筆錢可救九江、鄱陽、豫章,我說什麽都得將它收下來。」已經放棄打通他的任督二脈後,冬卿也擺出了一副任誰也別想改變她的主意的模樣。
玄玉隻好改采柔情攻勢,「?得想想?的身子……」
固執不下於他的冬卿,兩眼瞬也不瞬地瞪著他。
「這麽著吧,我去。』他深深吐了口氣。
「不行!」他去了就只會回了那筆錢而已。
「師傅。』左右都無法攻克她,玄玉忍不住回頭要那個袖手旁觀的袁天印出面聲援一下。
置身事外的袁天印索性以扇遮住臉。
「這是你們夫妻倆的事。」真難得能看他一路挨打。
「這事就這麽決定了,我待會就啟程,我會盡快回來。」不等他再次反駁的冬卿,推著大忙人的他往堂門走,「你回去忙你的吧,長空他們還等著你呢。」
「九江渡口已毀,?要在哪見他們?」被推著定的玄玉不放心地扯住腳步。
「石守近處。」
當下他立即回首,緊張地以兩掌捉住她的肩。
「我派兵護送?去。」
冬卿頓了頓,有些明白他的多心,「在領地內派兵,不但會引人非議,此舉也等於是潑了河南府百姓一盆冷水,擺明了王爺信不過外人。」
「但石守是鳳翔的治地。」一想起鳳翔的為人,他就怎麽都覺得不妥。
「我多帶點人去就是了。」她安撫地拾手輕撫著他的頰,「好嗎?」
「?要小心。」不得不讓步的他,憂心仲仲地再三向她叮嚀。
「嗯。」她向他頷首,快步走向堂內,「我去準備。」
眼睜睜看著懷了身孕的愛妻就這樣出門冒險,玄玉一臉不痛快地瞪向袁天印。
「你得逞了。」叛徒。
袁天印裝得很無辜,「沒法子,她的面子比我大。」師不如妻嘛,就知道找她出馬肯定管用。
「堂旭,你派隊人馬護送夫人去。」忐忑不安的玄玉,不放心地朝身後彈指。
堂旭點點頭。
「堂旭。」在他要步出大堂時,玄玉慎重地向他吩咐,「當心點,務必要照顧好夫人。」
「是。」堂旭一愣,很快地承諾。
「王爺在擔心什麽?」袁天印走至他的身旁,好奇地瞧著他眉心千百結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渾身的不對勁,「我總覺得,長安鬧成那樣,鳳翔卻在巴陵無聲無息,事情似乎有點不對頭。」
「我倒忘了宣王這號人物……」經他一提醒,這才發現也沒想到這事的袁天印,臉色也跟著嚴肅了起來。
「師傅?」
不安跟著襲上他的心頭,「叫堂旭多帶點人。」
她只是想救九江而已。
她從沒想過,她得為九江付出代價。
在石守近處渡口順利的收到了河南府百姓所贈之銀兩後,為免玄玉會懸心,不敢多留太久的冬卿,送河南府百姓登船返回北岸後,立即命堂旭啟程返回九江。
就在他們離開不久,尖銳得足以刺痛耳膜的箭嘯,驀地自四面八方傳來。猶不及弄清發生何事的冬卿,突遭與她同坐在車內的去雁猛然推倒在椅上,天旋地轉間,飛箭釘插在車身上的響音覆蓋了一切音息,被去雁緊密地壓在身下的她,在一片漆黑裡,什麽都看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箭音稍止,替換上了一陣陣的刀劍交擊與嘶聲?喊,有些暈眩的她眨了眨眼,試圖埋清現下是什麽狀況,但一行溫熱不問斷的液體卻滴落在她的臉龐上,她一怔,同時感覺到自她的背部也傳來陣陣濕意。
「去雁?」勉強推開趴在她背上緊抱著她不放的去雁,在車中昏暗的光線裡,她不確定地喚著。
意料中的沉寂,令她忍不住地伸出乎趕緊撫上去雁的口鼻。她緊咬著唇拔掉去雁身上那不知幾枝代受的箭,鼻酸地用力按緊她的傷口。
突如其來的光線自被打開的車門處映照進來,她驚嚇地隨手拿起一柄箭,但迎上的,卻是一臉心驚膽跳的堂旭。
「夫人您沒事吧?」
怔然問,冬卿雨眼越過堂旭的臉龐、肩頭,視線直落在外頭已成戰場的官道上,看著那一群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人們,正齊攻向前頭他們以為載有大筆銀子的隨車。
風聲是怎麽走漏的?又是誰敢在齊王的領地上堂而皇之的打劫?
強迫自己得冷靜思考的冬卿,默然地看著外頭那群身穿黑衣行動敏捷的人群,如此訓練有素,不可能是流盜或一般打劫的匪寇……
他們是軍人。
當這個認知進入冬卿腦中後,她立即一手緊捉著堂旭的衣袖。
「銀兩呢?」
「還在後頭的車裡。」
「先派人突圍把銀兩送回九江!」探首看了身後亦遭到攻擊的隨車之後,她馬上阻止堂旭將小隊調往她這兒保護她。
「夫人……」
「事關九江興衰,務必要將銀兩送至王爺的手裡!」不給他考慮的機會,冬卿用力將他推出車外,「快去!」
才被推出車外就驚險閃過一箭的堂旭,喚來幾個人護車後,馬上命車夫帶著王妃速離此地,而他自己則是率隊衝向後方載有銀兩的隨車,實時攔下打劫者與其困鬥,讓隨車趁機先行。
到底是哪一營派出來的兵?
奮戰中的堂旭,在留下來與打劫者們纏鬥之時,腦中不斷思索著這個問題,此時一柄飛箭直朝他而來,他偏首閃過,同時飛快地捉住那柄飛箭,正想將它住手中的打劫者身上插時,他突然止住了動作。
「女媧營?」認出箭矢的堂旭,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
「堂旭!」在車夫遭亂箭射死之後,待在車裡的冬卿朝他大喚。
「留活口,不準讓他們死!捆也要將他們捆回去!」一掌擊暈了手中之人後,堂旭將他扔給一旁的手下並鼓足了氣大?,緊接著他躍上馬匹狠狠將手中的韁繩一扯,揮著大刀策馬奔往車輿,搭救生死懸在一線之間的冬卿。
眼看突圍有望,錢車也已經先走一步,命手下快撤的堂旭,不敢戀戰地一把將冬卿自車裡拖出,拉她上馬後全速疾奔,馳王中途,騎在他兩旁的手下紛紛中箭落馬,而他懷中的冬卿身子也地大大一顫,隨即往後倒在他的懷裡,他低首一看,長柄的兵箭,一箭正中她的肩頭,一箭,靜插在她的腹側。
「夫人!」
入夜後,九江即下起了傾盆大雨,滴滴敲打在簷上的雨聲,在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坐在床畔的玄玉,一手握著那隻沾染血跡的小手,即使他曾揮軍千裡打過滅南之戰,即使他曾手刀無數敵軍,在這夜,他卻從不曾這麽深刻地感覺過,血的顏色,是如此的驚心觸目。
當載著銀兩的錢車先行返回九江,並通知王妃遇襲之事,顧不得雨大的他連忙衝出府外,此時策馬一路呼嘯馳進九江城內的堂旭,在他不願相信的目光下,慌急地抱著一身血濕的冬卿躍下馬將她交至他的手裡,自那時起,他的神智就一直很恍惚。也許,是因為近來救災之事讓他過於勞累,也可能是身後那一路滴進府內的血跡,讓他總是一刻不得閑的腦袋,霎那問再也不能容下任何事物。
袁天印召來府內的大夫,府中的女眷也頻頻在他的寢室出出入入……院中過於明亮的燈火和一身冰冷的雨水,讓失神的他清醒過來。
在他聽完大夫的說明踏進房內時,-種遠比當年聽聞素節死訊的疼,像是冰冷的雨水,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心扉。當他踏進房內,遠處燭火下的冬卿,呼吸淺淺的,看似睡得很沉,但她過於蒼白的秀顏,相地上那些未收定染上了血跡的衣裳,卻讓他禁不住要想,如果這是一場噩夢,他不要她清醒地陪他一塊面對。
手中纖細的掌指動了動,玄玉看著方自鬼門關前定回來的她,在這時正扇動著眼睫。
睜開眼許久,光影仍是有些模糊,尤其是坐在她身旁背著燭光的他,臉龐看得不足很清楚,渾身作疼的冬卿試著挪動身子,但他猛然收緊的掌心,在那一瞬問握得她好疼,也讓她想起了發生過何事。
在燭光下與他面對面,看著他努力想要隱瞞心事的眼眸,不需猜測,她馬上明白了他會坐在這的原因。
「銀兩到了,王爺總算可以安心了。」凝聚了所有力氣說出了頭一句話後,她很想再附上一抹能夠讓他揮去眼中傷痛的微笑。
沒開口的玄玉,兀自收緊了掌心。
「對不起,我該聽你的話的。」努力忍住哽咽的她,一手輕撫著他的面頰致歉。
按著她略嫌冰冷的手,玄玉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試了好幾回,卻怎麽也無法把話說出口,隱隱的顫抖自手中傳來,他分不清這是她的或是他的,而他更不知到底該怎麽告訴她,他們因此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孩子……」一如她的哽咽,他亦沙啞得難以成言。
「我知道。」藏不住的淚珠頓時掉出她的眼眶,她強迫自己轉過身去,「我知道…」
「以後會再有的。』他試著想勸撫,更想試著將她的自責全都轉嫁到自己的身上。
冬卿沒有說話,只是堅持地背對著他,玄玉伸長了手臂輕柔地將她轉過身,難忍地看著淚流滿面卻不肯哭出聲的她。
「冬卿。」他俯身將她攬至懷裡,低聲在她耳邊一句句地喚,「冬卿……」
雨水流過袁天印的臉龐,候在屋外的他,不似其它聞訊趕來的人般,都圍在堂旭的身旁想勸起同樣也有傷在身,卻跪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堂旭,他只是無言地看著跪在雨地裡的堂旭。
接近天明之時,玄玉終於打開門扉定出屋外,站在門邊低首看著始終都沒動過的堂旭。
「王爺,現下應以王妃的身子為重。」雖然明白他的性子,袁天印還是先為已經夠自責的堂旭說上一句。
就著微亮的天色,眾人不約而同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玄玉。
「王爺?」當沉默佔據過久時,袁天印在眾人懇求的目光下再度開口。
然而玄玉誰也不看,只是將兩眸定在堂旭的身上。
「是誰?」
「宣王。」堂旭立即仰起頭。
「你肯定?」兩叢忿火在他眼中隱密地燃燒。
堂旭二話不說地自懷中拿出,那兩枚自冬卿身上所拔出折斷的箭頭。
「玄玉,堂旭捆了些人回來。」伯玄玉不采信他的話,一旁的顧長空接著出聲。
玄玉轉身就走,「殺了那些人。」
「但他們是-」顧長空追在他身後。
「我不需要人證及物證。」他冷著聲將話打斷,頭也不回地走出院外。
看著那具雨中的背影漸行漸遠後,袁天印轉過身,首先點名顧長空。
「長空,你立即出發到丹陽一趟。」
「丹陽?」他皺著眉, 「見信王作什麽?」
「討債。」摸清玄玉想法的袁天印,在重新振作後開始為玄玉接卜來想做之事鋪路,「告訴信王,有借,就得還。」
「我這就啟程。」
袁天印再偏過臉,「燕子樓,派人將此事通知丹波與樂浪,請他們速返九江。」
燕子樓無言地轉身離開。
在他們定後,袁天印命也候在屋外的大夫與女眷再次入內,在房門關上時,他走至堂旭的面前蹲下,感同身受地瞧著童旭的臉龐。
「今日之事,是我之過,我該料到的。可王爺卻不肯怪我,他隻肯責備他自己。」
同樣也很明白玄玉性子的堂旭,更是難過得握緊了拳。
「別怪自己,王爺他也是人。」袁天印歎息地將他自地上拉起,「事實上,就算他再怎麽能忍,他也忍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