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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棄》番外 一
審言在我懷裡輕動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他的眼睫毛微微分開又合上,我怕他想接著睡,就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我睡了多久?”我說:“你剛睡著。再睡會兒。”

 他合著眼睛說:“我其實不是那麽困,就是想讓你多抱抱。”

 我稍緊地抱了一下他,吻了一下他的額角,輕聲說道:“我也想。”

 他還是不睜眼睛,翻了一下身子側躺著,把臉依在我的胸前,好久不說話,我以為他又睡著了,聽他慢慢地說:“我大概要開始會見人眾了。月後,上朝。”

 我又抱緊了些。他的身體還是十分瘦弱,在我懷中像一個孩子。我問:“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見他們?”

 他答道:“後天,三天后?你說呢?”

 我苦笑,“五天后?十天后?”

 他輕歎,我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段時間,無新法出台,商部過去的條例得以緩慢實施,沒有造成混亂,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如果進展停滯的時間過長,就讓人生疑,以為新政不穩,會前功盡棄。”

 我嗯了一聲。他接著說:“錢眼會替我見大多數的人,我不會太累。”我點頭,他看不見。他的頭往我懷中蹭了蹭,悄聲說:“對我說,你不擔心。”

 我歎氣,“不可能的事啊。”他的嘴角動了一下,我把嘴湊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喜歡擔心你。”

 他癢得頭動了動,還是不睜眼,緊貼到我的胸前,低語:“我知道。”

 我微笑著抱緊了他,還是到他耳邊去騷擾他,說道:“說實話,你是不是也喜歡?”

 他的頭又亂動,可輕聲答道:“不說。”

 我嘿嘿笑了,緊摟住他,去吻弄他的耳朵,他在我懷中稍轉著頭躲閃,但並沒有用力掙脫我的摟抱。我輕輕地咬他的耳輪耳垂,吻他的耳垂後面,接著吻他的臉頰,然後久久地吻他的頸側的經脈,他的腮骨。他不動了,靜靜地在我懷中躺著,任我吻了個夠。

 吻了他的脖頸很久,我才去吻上他的下頜,然後嘴唇。夏末午後的微風在我們的唇邊劃過,我一點點地淺嘗他,他似乎半睡般只在口中微微地應和著我,等著我的下一步。漸漸地,我低頭深吻他,手臂把他抱向我。恍惚中想起,那時他就是這麽吻的我,把我喚了回來。一時更加柔情萬千。

 我吮食著他的舌,他口中的甘甜還是帶了一股藥味兒。想到他竟然就要這麽去幹事了,我心裡酸楚,但也知道他決定的,我說不了什麽。且不說他真心相信興商利國,隻說他有始有終的性格,他都不會把建了半截的商部放在那裡不管。可這麽未曾恢復地就要開始……

 暗歎了一下,我離開他的唇,睜眼看他,他稍抬眼簾看我,雖然面容還是有些憔悴,但他的眼瞳明亮有神。我去輕吻他的眼簾,他閉上眼睛,我邊吻邊低聲問:“你昏迷時,見到過那黑暗的走廊和宇宙星空嗎?”

 他也輕聲回答:“沒有。”他停了會兒說,“你說過的,那時會有選擇。我沒想走。”

 我胸中熱意湧起,唇停在他的眉梢處,許久沒有動。

 他又說:“我聽見你說話,叫我夫君,我叫了你娘子,可惜你聽不見……”

 我想流淚,忙又連連親吻他的眼角,說道:“我聽見了,審言,真的聽見了。”

 他過了會兒,低低地,似乎自語道:“我做了好多美夢,夢見了李伯家的果林……”

 我心裡一動,接著問:“夢裡有我嗎?”

 他答道:“有。”

 我繼續吻他,問:“還有呢?”

 他合目久久不語,我輕吻他的鼻梁和側面,不敢表現出異樣。

 哥哥對我私下講過,張神醫把審言那裡一處過去傷愈後長在了一起皮肉割開重新縫好了,還除去了破爛地粘合在了本體上的包皮。張神醫說,他經絡未斷,當是能夠,但皮肉短缺,會十分疼痛,他必然不喜。我想當初他受的痛,也讓他潛意識裡不願動作。哥哥說審言對外界的刺激還是沒有反應,他每日都給審言在經穴要位扎針,按摩脊椎上的對應部分。審言從來面如死水,不置一語。弄得哥哥神經緊張,心慌意亂,手腳哆嗦。

 錢眼曾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他爹所教內功,對審言的元氣恢復有巨大益處,還能如何如何床幃。他眉飛色舞,一副可惡的樣子,於是我見到杏花,就告訴了她錢眼對我吹噓自己功夫,杏花當著我的面把錢眼狠捶了一頓。錢眼說我恩將仇報。

 我多想直接對審言說我不在意,但那樣會傷了他,就小聲說:“審言,我也做了夢,最美,最好,最珍貴的夢。”他的身體在我的懷抱中輕微地一僵,呼吸停止,我吻著他的唇角,輕語道:“從見到你的那天開始做的,到現在,還沒有醒來。一輩子都不會醒了,只要你在我夢裡。”

 他的身體放松了,唇微開,可又閉上了。我一下子貼了他的臉,使勁抱住他,身體緩慢搖動,像我以前搖那些嬰兒,嘴裡像說兒歌一樣唱道:“好審言,好言言,一直要在我身邊。一起玩,一起笑,一天到晚要抱抱……”他在我的胸前似乎輕笑了一聲,接著微弱地歎息了一下。

 我在他耳邊問:“乾嗎嘲笑歎氣?看不起我的詩作?”

 他幾乎是要被我悶死了似地說:“不敢,我寫不出來。”

 我吻了一下他耳朵前面的小骨,說道:“就是,我不僅寫出來了,還這麽迅速,我是不是可以被稱為才女了?你當初要的不就是這樣的人?與你唱和詩歌,配得上你這個才子。”忽然覺得不妥,我提了“當初”,萬一讓他想起他那時的未經摧殘的風采可怎麽辦?忙在他的臉上像啄木鳥一樣亂親了一通。

 停下來看他,他還是閉著眼,眉頭平展,神色靜和,我暗松了口氣。忽聽他輕言道:“歡語,不必總這麽小心。我說過了,我早就不為自己傷心了。我只是為你……”

 我趕快打斷他,“你為我高興,因為我喜歡的審言也喜歡我。對不對?”

 等了會兒,他沒動作,我氣得去噬咬他的耳朵邊,邊咬邊說:“你竟然不點頭。”他癢得聳了肩,頭使勁往我的肩窩處鑽,喃喃地說:“你說的不對。”

 我狠狠地說“哪裡不對了?你不喜歡我?我非吃了你的耳朵不可!”說完,把他的半個耳朵含在口中,用舌尖去逗弄他的耳朵眼,他的頭動來動去的躲著,啞聲道:“怎麽只是喜歡?何止喜歡……”

 我放了他的耳朵,趕快表示道歉:“哦,那我說,我何止喜歡的審言也多少喜歡我,成不成?”

 他的唇角微抿,低聲說:“你又小看人,不成。”

 我接著挑逗他,“那我說,我愛的審言湊合喜歡我,行不行?”

 他眼睫毛動動,可還是不睜眼,輕聲說:“不行,再說不對,我要生氣了。”

 我笑:“真生氣,還是假生氣?”

 他答道:“真生氣了,明天我就去見人,後天上朝,也不好好吃飯,不吃藥,晚上不蓋被子……”

 我趕快抱著他搖動,連聲說:“我怕了我怕了,你別嚇唬我。”

 他一抿嘴,“你好好說。”

 我想了想,對著他的臉,非常小聲兒地說:“你該為我高興,因為我用我的心,我的靈魂,此世和永恆的生命深深地愛著的審言,也、愛、我。”

 他睜了眼睛,目光深邃卻又澈如秋水,他盯著我,片刻後,說道:“還是不對。”

 我瞪大了眼睛,他唇邊似有笑意,可淡然地說:“你忘了說,同樣。”

 我笑了,“好吧,那個最美好,最可愛,最讓我寶貝的審言也同樣愛我。”

 他閉了眼睛,歎息著說:“你又少了個‘同樣’,我得說多少次。今天我不吃飯了!”

 我嗚咽了一聲,把頭埋在他的頸間,悲聲說:“那樣就語句不順了,求你放我一馬,今天一定要好好吃飯。”

 他說:“不吃。你說對了才行。”

 我抬頭,笑著說:“你承認你是最好最可愛的寶貝了?”

 他不說話,我接著說:“你如果不是,怎麽能讓我說‘同樣’?”我知道他心中的結,絕對是不會說自己好的。

 他抿緊了嘴唇,我笑出了聲,說道:“公平合理,你承認你是最美好最可愛的寶貝,我就說‘同樣’。”

 他好久,輕聲說:“我不是,你是。”

 我緊抱了他搖個不停,嘴裡說:“你這是讓我心疼,你這是氣我,你忘了你和誰學的耍賴,你以為我不會?我也不吃飯了,我不僅不蓋被子,我還不穿衣服了!”他用被我搖得七零八落的聲音說:“那多好……”我笑著更搖他,“你還反攻倒算了,還見縫插針!我今天就賴上你了!這輩子就賴上你了!你非給我個說法,我找的人怎麽能不是最好的?我這麽愛的人,怎麽能不是最可愛的?我天天這麽抱著人,怎麽能不是我的寶貝?你再不認帳,就是不負責任,就是對不起我,我去吃錯藥,我去從樹上往下跳,我去把我做的詩給大家看……”

 他的身體微微顫動,大概是笑了,我停下,他睜眼看我,我笑著盯著他說:“點頭!”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微點了下頭,我大喜,到他唇上亂咬,胡亂地說“最好的審言,好可愛,你終於知道你自己了……”他掙扎著,“那不算,我沒說……”我不停地吻咬他,“反悔也沒用了,你點頭承認了……”他也開始咬我的唇,一邊說:“是你讓我點的,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們正在打嘴仗,杏花在院落外咳了一下,腳步沉重地到了小院門邊。小聲說:“小姐,謝大人往這邊來了。”自從言言跑了進來看見我抱著審言睡覺後,我告訴杏花見我們這樣就在外面樹蔭下給幫我看著。有人過來能擋就擋,不能就告訴我。言言來看見我們是小事,讓謝禦史他們撞見就不好了。果然,我還真對了。

 我們分開,審言睜眼看了我一眼,又閉上眼睛說:“我困了。”

 我親了他一下,低聲說:“小賴皮。”把他扶起坐好,自己從跨坐的姿勢裡起身。幸虧以前的小姐練武,我的韌帶都十分柔軟,但這麽幾乎劈叉地坐了這麽久,腿還是麻了。我扶著審言的雙肩收回一條腿,在躺椅前站定,把枕頭等在他身後放好,又扶他半躺下。他閉著眼睛,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輕輕地笑,彎著身子吻了吻他的鼻尖,把薄被給他蓋好,坐在了他的身邊。這才出聲說:“杏花,進來吧。”

 剛說完,覺得審言的手放到了我的大腿上,一下下給我按摩,我趕快抓了他的手,低聲說:“你是要氣死你爹呀。”他說道:“你腿麻了,我給你按按,與他有何相乾?”

 我說:“你還裝傻……”

 杏花走了過來,我笑著說:“杏花,去準備茶水吧。”杏花說了聲是,我又說道:“姑爺的茶也上來吧。”審言的茶是藥茶,頤氣養身,審言低聲說:“不必,我要睡一會兒。”杏花撲哧一笑,看我,我說:“聽姑爺的。”她點頭走了。

 我看他,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說道:“你不讓我按腿,我隻好睡覺了。”我沒有說什麽。

 我從不評點審言該如何對他的父親。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童年,沒有被他的父親那樣責打過,我無權去勸他或指導他。我只能盡量不讓他們雙方有任何衝突,尤其是因為我的衝突。

 謝禦史帶著那個老仆人從門口進來,我忙放下審言的手,起身行了禮,叫了聲“公爹”。杏花端了茶放在椅邊的茶幾上,又給謝禦史端來了椅子,謝禦史坐了,我雙手給他奉了茶,然後站在了謝審言的腳邊。

 大家都無法想象,在古代女性一旦結婚要遵行的禮節是多麽繁瑣,尤其是稍高級些的家庭。在婆家,早晚請安,跪來跪去就別說了,平時見了公婆,低頭哈腰,倒水奉茶,端飯持巾,多了去了。普通勞動人民家裡,女性大概還自由點兒,但就得乾好多活兒。這年月當個女的可真不容易啊!

 審言任性地在我家住下,不知省了我多少要面對謝禦史的場合。我們不在一起吃飯,每天就是謝禦史來看審言的這麽一會兒,我還是可以應付的。

 謝禦史沉著臉看著一如既往裝睡的審言,杏花偷偷地躲出了門外,我和那個老仆人站在當場,院子裡除了那些葉子聲蟬聲,靜悄悄的。

 往常謝禦史就盯著審言看上半個來小時就走了,今天他看個沒夠。審言呼吸平穩,眼睫毛都不動,身子都快變石頭了。我真佩服他,我要裝睡,一會兒就會覺得鼻子癢臉上有蟲子爬。接著我愕然發現審言的脖子上有我吻出的絮般的紅色印記,他的嘴唇也被我咬得有些紅腫。我暗暗祈禱謝禦史久已遠離情事,他最好以為那些是審言出的疹子……

 突然,謝禦史看向我說道:“你應知古訓,為妻者要勵夫上進,不能讓他沉湎於安逸舒適,喪志於溫柔鄉中!”

 他自從審言醒來就沒對我說過什麽話,猛一下子,我都沒有從我的胡思亂想裡回過味兒來,停了會兒,才低頭說道:“審言自有決定主張,我尊重他的選擇。我是個不求上進的人,如果我開口勸說,定是不利審言的仕途。”是啊,我會對審言說,你身體不好,別上朝了,咱們就此退下。但他有志向,我不會說什麽的。

 謝禦史哼了一下:“你既然知道自己如此,就該努力改正!我可給你烈女貞婦傳,你要日記一篇,我來考察你的功課,不背誦於心,就不準……”

 審言輕咳了一下,動了一動,我知道他要給我擋駕,忙說道:“公爹,我不識字。”

 謝禦史冷笑:“當初來我家提親時,說什麽太傅之女,從小識字,外加琴棋,還精女紅,簡直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子!現如今,怎麽為了不學烈女貞婦之行止,竟撒起謊來了?!”

 審言又咳了一下,我轉目見他眉頭微蹙,知道他就要睜眼,必然和謝禦史頂起來,趕快柔順地說道:“公爹,以前的確是,可我大病一場,都忘了乾淨,平時審言讀書時,我給他拿著書,才認了幾個字。您可以把書給審言,讓他有空給我講講。”他自然是沒空了。

 謝禦史看著我,一副恨意難消的樣子,說道:“他給你講了,你能記住嗎?能做得到嗎?”

 我想了想,鄭重地說:“說實話,公爹,我一般記不住事,可如果審言記住了,時常提醒我,我也許就能做到些。”反正就把審言當擋箭牌唄,一切讓他擔著。

 謝禦史突然大聲說:“你如此推諉!我說你不懂為婦之道,讓你讀書,你說不認字!接著說記不住,還說只能做到一些,你……”

 審言不睜眼,低聲說道:“父親大人,我深感疲倦,不能起身,望父親大人見諒。”

 謝禦史立刻從我身上轉移目光,看著審言,換了口氣,降低音量,說道:“無妨。”過了會兒,又說道“你是否想過何時上朝?”我明白了他是不好意思去叫審言理他,借我當個跳板,讓審言主動和他搭話。他們這父子倆可都夠有架子的。

 審言馬上說道:“未曾。”這位夠擰的,竟然不和他爹說實話。

 謝禦史深呼吸了一下,“你荒於政事,即使皇上百般袒護你,群臣也已有不滿之心。近日我聞聽有多人上奏皇上,說你身體不能勝任,該另換有能之士統領商部。皇上雖然不加理會,但眾口鑠金,你當盡早重返朝班,你有了那位助手,不會太辛苦,照個面也比沒有強。我聽說你平時已能行走,就不該這麽久臥不起,當多走動,才能……”

 審言打斷說:“謝父親大人的關照,我會考慮。”說完微側了下身子,臉撇開,把後腦杓給了謝禦史。

 謝禦史氣得臉青,我知道他是好心,但他與審言之間有太多的傷害,審言聽不進去他的話,連好話都成了壞話。審言必是不喜他這麽指手畫腳,他自己已經有了打算,謝禦史來告訴他,反讓審言不快。我暗自告誡自己,日後千萬別沒在得到邀請前就給我成年的那些孩子們出主意。

 謝禦史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孽……”

 我說道:“公爹!審言累了,讓他好好休息,才能上朝。不然他更不能為國效力了,身體好,才能做事呀。審言已經大了,他自會安排的。他既然說了會回去,就會負責。況且,除了他,別人沒有那樣的思想和籌劃,皇上明白的。沒有人能代替審言,您不必多慮。”

 謝禦史生氣:“這就是不讀烈女傳的後果,毫無婦德,信口胡言!什麽沒人能替代?!什麽皇上明白?!婦人之見,鼠目寸光……”

 審言咳了一聲,睜眼道:“歡語,扶我起來。”我忙過去,扶了審言的肩膀,他坐著,又說:“歡語,坐在我身後,我要靠著你。”我緊坐在他的身後,半擰了身子,審言的後背靠在了我的胸前。我的雙手沒地方放,就自然地攏在了他的身前。他一隻手按住了我的兩手,一隻手依然停在被子上。

 謝禦史說道:“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不檢!”

 審言輕聲說道:“父親大人如果看不過去,請回府休息,免得因怒傷身。我很久以前就已傷及心腑,常覺寒意透體,如無歡語的慰籍,恐早已不在人世。”我一下抱緊了他。

 謝禦史冷冷道:“那還不是她自己做的孽!”他難道沒聽出來審言話中也有對他的指責?

 審言輕歎道:“父親大人,歡語不是以前傷了我的董玉潔。她是從異鄉來的魂魄……”

 謝禦史立刻緊皺了眉頭:“子不語怪力亂神……”

 審言接著說道:“歡語到了原來那個小姐的身體裡,就沒有繼續折磨我,還為我延醫治傷,救了我的命,否則我也必如兄長,死在為奴之所。”

 審言提到了他的兄長,謝禦史臉上突然顯出了罕見的悲哀的表情,一下子,讓他從一個滿臉凶意的人變成了一個看著失去了所有精神的人。我想起哥哥曾說謝禦史偏愛長子,我總忘了他是有過老年喪子這種劇痛的人。現在看見他的臉色,馬上覺得他很可憐。猛然明白了他對審言的怒火,他的恨,他對審言的責打,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失望和憤怒,他喜愛的孩子沒有回來,但回來了他一向以為自己不愛的……一時又想到,我如果明白了,審言肯定以前就明白,忙用全力更緊地抱住審言,在他耳邊低聲說:“審言,你救了我多少次,沒有你,我早死了,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謝禦史從思緒中醒來,恨聲道:“你不過是為她開脫!”

 審言好久不出聲,謝禦史看著審言的眼睛移開了。我猜測審言大概是盯著謝禦史看了會兒。

 審言握了一下我的手,緩聲說道:“我為何要為董玉潔開脫?當初,我受辱致殘,不僅自己難當羞恥,也慮日後人們得知,將有損家門聲譽,曾多次想過一死了之。”我隻恨無法再緊抱他。

 謝禦史的臉色陰鬱,嘴角下垂。

 審言又歎道:“只是念及未曾報答歡語的救命之恩,才苟延殘喘。歡語見我愁鬱,帶我出遊。在郊外,與皇上偶遇。我曾隨父親大人參加奉天祭祀大典,見過皇上,認出了他。歡語對皇上言辭輕慢,我恐懼皇上會降怒於她。歡語察覺了我的緊張,為求脫身,讓皇上不怪罪她,就對皇上說了她家鄉的重商之道。”原來他是那麽認識皇上的。祈福的大典,皇上和文武百官外,也有眾多皇親國戚和平民百姓參加。

 謝禦史含著挑釁的意思說道,“她連字都不認識,怎可能有什麽見解?”

 審言答道,“歡語家鄉的文字與這裡不同。她在那邊讀了十六年的書……”我趕快在審言的耳邊說道:“都忘了。審言,別忘記說,我都忘了。”

 審言微側了臉:“別打岔!你沒都忘了!”我把臉貼在了他的背上。

 謝禦史皺眉皺得快抽筋了,眉頭顫動,說道:“紙上談兵,誤人誤己……”

 審言說:“不是紙上談兵,在歡語家鄉的世界,重商之道已被人采納幾百年。許多國家因此富足強盛。不重商業隻重農業的國度都先後被強國侵佔掠奪。商業為興國之本,已是共識。”

 謝禦史疑惑道:“怎麽可能,古人說,至真,亙古不變。”

 審言搖頭,“世上不變的,只有變化,這才是從古至今的真理。所有的事物都在變化之中。人要運用變化,才能不會為變化所控制,處處被動,疲於應付。”我心裡一警,又低聲說:“我就是這樣的……”

 審言出了口氣,又稍側臉,我忙道:“我不說話了。”

 審言又道:“我當初看出來皇上對歡語所言動心。上書時就用了歡語的重商之論,果然得到皇上重視。皇上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那時歡語身邊的下奴……”

 我猛抬頭,說道:“審言!不許瞎說!”

 審言不理會,接著說:“皇上選我入見,不是因為我的身世背景,文采筆墨,是因為他知道我是歡語商論的代言之人。”

 謝禦史的眉頭開了,嘴也半張了,含糊地說:“不可能……”

 審言平淡地說:“父親大人知道我過去所學,曾幾何時有過興商之念?董家小姐原來就更不曾接觸過什麽農商之辨。父親大人如果不信,日後可向那位錢公子求證歡語對皇上的談論,他當時也在場,另外還有杏花和李伯。”

 我長歎,緊抱了審言說道:“你就知道毀自己!你什麽時候能懂得自己?學會尊重自己?如果沒有你的理解和發揮,精辟文章,沒有你的親身實踐,誰能把理論訴諸在實際中?哪裡有商部?我就是個紙上談兵,你才是……”

 審言打斷我:“你說什麽?”我知道我用了謝禦史的話,他不快了,忙說:“我說你才是真的成就了事業的人,我是個沒用的人,不用提我。”

 審言對著謝禦史說:“父親大人,所以,我的命和這個官位,都得自於歡語。若我家怠慢了她,就有恩將仇報之嫌。”

 我馬上說:“公爹!不是這麽回事!審言沒睡夠覺,說話有些亂。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審言對我家恩重如山,保全了我家,我爹常說我家此世傾力難報。他多次救我性命,我更無法報答。”謝禦史最恨聽什麽我家有恩於他的話,現在審言這麽說了,他的驕傲不又要受損?審言看不慣謝禦史對我的態度,就這麽拿話壓他,日後謝禦史見了我不更生氣了?

 謝禦史閉了嘴,竟是有些喪氣的樣子。審言側臉,“歡語,你說我上不上朝?”這個人!他本來就已經決定了,可不想讓謝禦史覺得他是因為謝禦史的教導才回朝。

 我歎道:“審言,如果你一定要這麽乾,請至少要再等一個月吧。”

 謝禦史皺眉道:“那麽長的時間?!”

 審言向後靠靠,說道:“好吧,一個月後。”

 謝禦史咬牙,又問:“那麽這期間……”

 我問審言:“你看呢?”

 審言答道:“我大概得見人了,你說什麽時候開始?”

 我遲疑地說:“三天后,行不行?”他自己給的時間中的最後一天了。

 審言等了片刻,歎道:“我還想再等十來天呢,但你這麽急,隨你。”我氣得把他狠狠地抱了一下。我怎麽成了急著讓他見人的人了?!

 謝禦史有些結巴地對我說:“你如此,很好。”我突然有了種和審言一樣的反抗心理,十分想乾點兒什麽和謝禦史作對的事,讓他撤回剛才的話。原來,當人們不接受一個人,竟然連表揚都受不了。

 我看向謝禦史,他神情失落,心不在焉,我又覺得他可憐,就說道:“謝公爹誇獎。”

 審言似乎輕哼了一下,大概說我是個軟骨頭。他微扭了些頭,說道:“我想躺下,再睡一會兒。”他達到目的,這就是要趕人了。自從他醒來,這是頭一回他對謝禦史說了這麽多的話。往日謝禦史來看他,他總是裝睡。今天他這麽乾,十有是因為謝禦史自審言看了他一眼後首次當了審言的面罵我。審言的時機也碰巧對了,他說了我的來歷,那謝禦史看來是信了的樣子,以前謝禦史總似乎在火頭兒上,就是對他說了也會被罵成無稽之談。

 我暗歎,對審言說了聲好,放了他的手起身,扶著他重半躺好,給他掖了被角,背著謝禦史,對他微笑。這是個知道怎麽保護我的人,今天這番話,就堵住了謝禦史日後對我的惡語。審言動了一下嘴角,我飛快地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唇。他抿了下嘴,閉上眼。門外杏花的聲音:“老爺來了。”

 審言立刻睜眼說:“那我等一下吧。”我趕快看謝禦史,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注意。

 爹和麗娘從門口進來,麗娘原來臉上帶著笑,但看見謝禦史就沒了。杏花飛也似地搬了個椅子跑過來,放在謝禦史身邊,又離開很快再搬來了一張放好,我笑著說:“杏花,我去弄茶……”杏花連擺手,“我這就去,還有姑爺的。”又跑開了。

 爹和麗娘先對謝禦史施禮寒暄了幾句,謝禦史言辭稀少,還是一副沒緩過勁兒的樣子。爹他們坐下,審言欠身坐起來,叫了一聲:“爹,麗娘。”麗娘忙說:“姑爺快躺下!累著了就讓別人怨我們了。”

 審言低頭說道:“不累。”

 爹也說:“審言躺下,潔兒,坐吧。”還是爹好,不讓我站著。我應了一聲,坐在了審言腳邊椅子邊緣,不擋在他們之間。審言卻沒躺下。我知道他不願對爹失了禮數,他自從能坐了,就沒有躺著見過爹。雖然每次爹他們都要說一通“躺下”之類的話。他今天其實能站起來,但剛才見謝禦史沒起來,現在也不能這麽明顯。杏花給大家上了茶,自己站在一邊,也不躲出去了。

 爹問了一番審言的飲食起居。昨天剛來過,自然就是些今日吃了什麽等等無聊的話,但審言曾被我那時在李伯家的果林裡狂轟濫炸地問過了無數癡呆問題,已經練出來了。他現在對爹重複淺顯的問題都認真恭敬回答,顯示出超凡的耐心。

 爹問過後,似乎猶疑了半天,終於歎息道:“審言,我本不該開口。你傷後應多加療養。”

 審言輕聲道:“爹盡管指教。”

 爹看著審言,那副悲憫之色,讓人覺得他說的話,肯定是為了對人好。爹緩慢地說:“當今朝上人語紛紛,但你知道皇上為人的特點,自有主斷。他對你的倚重,不會因人言而變的。”

 審言點了下頭。爹又說道:“你如有時間,可寫些奏折,與皇上恢復聯絡。同時傳些指令,讓那位錢公子斡旋其中,開始指點些商部的運行。”

 審言又點頭,說道:“謝謝爹,我會照辦。”我覺得爹的手腕比謝禦史高許多。同樣是想讓審言盡快回歸朝政,但先表示了慰問,接著語氣中透著關懷,出的建議,也是可以身體力行的事。又想起爹十年輔佐那位逆反心理十分強盛的皇上,自然會明白青少年的思維特點。再次在頭腦中寫了個便條,日後給我孩子們建議時,注意不是說什麽,是說的態度。態度對了,人也就聽進話去了。態度不好,好話也白說了。爹實在是圓滑。

 怕爹接著指導讓審言煩心,我說道:“爹,審言說一月後上朝,三日後就開始會見人眾了。”

 麗娘開口,“姑爺還這麽在床上坐著,怎麽見人?再多歇兩個月才好!潔兒,你該勸勸他。”

 爹輕輕一歎,“審言,看來我多嘴了。”

 審言忙說道:“爹,不可如此說,我受教了。”

 爹看著審言,有些語重心沉,“審言,不論什麽,都要保養好身體,不然的話,就會傷了系你於心的人。”爹是不是想到當初他愛侶的離去?

 審言再低頭道:“爹,我明白。”

 爹緩緩說道:“皇家的事,盡了力,於心無愧,就甚好。一旦功成顯耀,當反思退路,最好不要長久流連。”他語中有些傷懷之意,可不等審言開口應答,爹又歎,“審言,你心智遠達,我知道你都明白,我人老了,愛嘮叨,你不要介意。”

 審言立刻回答說:“爹,我愚鈍不堪,爹要隨時告誡我。”

 爹搖頭,“審言不可如此自貶,你是我所見最敏銳成熟的年輕朝臣,又有人所不能的奇思謀略,日後必有一番風雲作為。我已是過往之人,不要太把我的話認真。”

 審言抬頭看著爹,說:“爹,我不明朝事,妄為無算,請爹一定要多指教。”

 爹一拍膝蓋,歎道:“審言,我兒,不必多慮往日的經驗之談,你們年輕人自會有別種際遇。我只是高興有你為我半子。你知道清兒從小就喜歡那些藥書醫書……”他頓了頓,歎氣,又接著說:“他離家十年,回來後,我更不懂他的那些事,平時根本不敢對他開口,恐他見笑。”

 麗娘驚訝道:“老爺?!”

 爹苦笑,“清兒在外早成名醫,動不動就說些診治之語,十分深奧。”我和麗娘都輕聲笑了。

 爹又看著審言說:“審言,現在我有了你,感覺勝似親生,又是同道中人,就常忍不住來與你說幾句,望你憐我年老嘴碎,不要厭煩。”

 審言突然下了躺椅,就要跪下行禮,我去扶住他,爹也忙起身,一把抱了審言的肩膀,讓他站起來,問道:“審言,為何如此?!”

 審言低頭說:“爹折殺孩兒了。日後請爹不要再這麽說,爹來教誨,我求之不得。”

 爹深歎道:“我兒別這麽見外。我說我老了,說的話,你不愛聽,就告訴我,不能動不動就跪下,讓我心中不忍。”

 麗娘也笑著過來,說道:“姑爺別驚著我們老爺了,一家人,說說就是了,別行什麽禮。”

 審言還是低著頭,小聲說:“請爹和麗娘坐下。”

 爹他們坐了,審言深深地拜了一下,我扶著他坐回躺椅上,蹲在地上給他穿上了鞋。

 麗娘笑了,“就算補了婚禮上的禮拜高堂了,姑爺你太多禮兒,什麽時候你能與老爺爭執辯解,那就不是外人了。”

 我笑,“麗娘,你何時與我爹爭執過?”

 她一瞪眼,“當然有過,那時他讓我單走,我就頂了他了。”

 我還是笑,“就一次?”

 她笑,“一次也比姑爺強,姑爺見了老爺總是恭恭敬敬的,老爺對姑爺越來越好。清兒那樣子,看著是吃醋了。”的15

 我嘿嘿笑了,“你也看出來了?”

 她哼一聲,“當然,老爺一抱姑爺,清兒的嘴就翹起來。誰都看得見。冬兒背地裡還讓我對老爺說有空抱抱清兒。”

 我哈哈笑,爹歎息搖頭,“不是我不想,但他一向莊重老成,實在沒有機會。”

 我們又笑,門口哥哥的聲音:“這麽熱鬧?”他走進來,見了謝禦史,忙躬身施禮,謝禦史在爹和審言的對話中,一言不發,一直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現在半心半意地還了禮。哥哥又見過了爹和麗娘,爹起身說道:“我們打擾了審言半天,該讓審言休息了。”

 審言站了起來,對爹又要行禮,爹過來,按了他的手臂,說道:“審言,不要這麽多禮。你好好養護身體。”說完,十分自然地抱了一下審言,拍了拍他的後背。轉身,稍遲疑,然後有些拙劣地抱住了哥哥,一字一頓地說道:“清兒,你辛苦了。”很失節奏地拍了拍他。哥哥的身體僵成了木棍。我忙低頭,怕哥哥看到我的笑。

 聽見爹對謝禦史說:“謝大人,我們送你回小舍可好?”

 我抬頭,見謝禦史一臉茫然的樣子,點頭站起,要與爹和麗娘往外走。

 審言說道:“謝父親大人前來。恕我不遠送。”

 我也說:“公爹走好。”

 謝禦史看了我們一眼,轉身往門口走,突然對跟上了他的爹說:“你可知你的女兒已經不是以前的女兒了?”

 爹又歎氣點頭說道:“的確,謝大人,我總想告訴你,但怕你不信,請隨我來,我對你細說詳情……”他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那個老仆人向我們道別,仔細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沒有了以往的敵意。

 我們看著他們離開, 哥哥皺眉對我說:“爹今天怎麽了?”

 我嘻嘻笑著說:“爹說你離家十年,他想你了。”

 哥哥疑惑,“那是以前的事啊,爹不會是不舒服了吧?”

 審言輕歎,“玉清,你多想什麽。你有這麽好的爹,他喜愛你,就想抱你一下。”

 哥哥像個孩子一樣笑了:“審言,這也是你的爹呀!爹喜歡你才是真的!總抱你!當弟弟就是好……”說著拉了審言的手往屋中去,扭頭又說:“妹妹你去看看冬兒吧,她念叨你呢。我這裡要半個多時辰。”

 審言邊往屋裡走,邊轉了頭看我,我笑著說:“我去去就回來,一會兒在這裡等你。”他點了下頭,哥哥歎氣:“你們可真是恩愛,難怪冬兒總要纏著我,說跟你們學的……”他們進了門。

 我長出了口氣,覺得天十分藍,草格外綠。叫了杏花,一路快走地去見冬兒。我們只能聊一會兒,我得趕快回來。審言三天后就要上工了,我得時時和他粘在一起。一會兒哥哥給他治療完了,是他倍感脆弱的時候,我可不能回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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