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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棄》六十五新婚
……

 一片薄霧之中,我抱著謝審言走著,他身上白衣的被血染成了紅色的長衫。我走進了一片沼澤,我雙腳深陷在泥濘裡,走得越來越艱難。我開始沉沒,汙泥漸漸地淹到了我的胸間,我喘不過氣來……我抱著的謝審言忽然起身站立,握住了我的雙臂,把我從泥潭裡拉了出來,又抱起我在他的懷中。他繼續前行,他的衣服成了潔白色,微微飄動,他的步履踏在泥水之上的霧氣中,他俊美異常的臉上,笑容光明,他低頭看著我無聲地說:“你還是,不信我……”

 ……

 我睜開眼睛,屋中已亮,我躺在床上,哥哥坐在我床前,手裡拿著一根針,冬兒和杏花哭著站在他旁邊。我的心情十分舒暢,昨夜只是個噩夢!直到我突然發現了種種異樣。我的床沒有了床帳,從角落裡被搬到了屋子中間,我轉臉向原來的床裡面看去,見謝審言躺在床的另一側,薄被蓋到他的胸部,胸上是白色繃帶,處處滲出血跡。他的雙目緊閉,臉色灰白,嘴唇黑暗……他和我的身體之間用枕頭隔開了。我努力坐起來,渾身疼,猶豫了一下,我把手伸到他的被中,哥哥出聲說:“妹妹小心!別碰他!”我點頭,我的手摸到了謝審言的手,緊握住。他的手很冷,剛強但沒有僵硬。我一陣狂喜,他還活著!可接著我又平靜下來。我不敢再抱希望,不然的話,破滅之時,我會像昨夜那樣再慟一次。

 那個夢給了我不能言說的安詳,像一雙手護住了我的心,像一隻臂膀在懸崖旁攔住了我的身體,我雖然眼睛腫得只剩了條縫兒,可不再流淚了。

 我扭臉看著哥哥,輕聲說:“我想和審言拜堂成婚,就在今天。”

 哥哥皺眉,我才注意到他面容疲憊。他沉思著說:“審言不能被移動。”

 我說道:“那我們就在這屋中拜堂。審言定下的日子,我不想改變。”

 哥哥點頭說:“我去讓爹他們進來。”

 他起身開了門,爹和麗娘馬上馬上進來了。我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沒有動。爹坐在了我床前的椅子上。他神色異常沉重,兩眼明顯紅腫,麗娘站在他身邊,還在抽泣。

 哥哥站在爹身邊低聲說:“妹妹想在這屋中拜堂。”

 爹看著我,點了點頭說:“未嘗不可。聽說審言重傷垂危,除了皇上的派的禦醫,沒幾個人到府探望。謝大人已至前廳等候,你沒有起來,我沒讓他過來。我一會兒讓他們把祖宗牌位請到這裡,你和審言在此成禮。”

 我四周看看,牆壁上還存著血跡,爹解釋說:“刑部派人把賈功唯和其他屍體搬了出去,還帶走了兩個受了傷的人。皇上派人來說賈成章也已經被拘。如果沒有錢家父子,你……”爹搖頭歎息,起身說道:“你準備吧,我去見謝大人。一會兒我讓錢家長者與我同坐,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點頭。

 爹出去了,麗娘留了下來。哥哥到床的另一邊,坐下來,抓了審言的手號脈。他不看我,低聲說道:“審言當胸一劍,未中心肺,已是萬幸。那位前輩當場為他止血,續了真氣……但現今情形依然非常凶險,他多處劍傷……我師傅長年采藥崇山峻嶺之間,製得珍稀續命良藥。我從師傅研修內醫,我的師叔是外傷神醫。我寫下了書信,李伯已星夜馳馬去我師所在,懇求師叔帶藥隨李伯前來救助審言。那樣就更多一籌勝算。”我沒說話。

 哥哥出了屋。我勉強放開了謝審言的手,下了床,幾乎一下子坐在地上。麗娘和冬兒扶了我坐在滿是頭花珠翠的桌子前,杏花一起邊哭邊為我梳頭更衣。我看見我臉腫著,有幾處劃痕,渾身青紫,手指甲都斷了,可我毫無所感,覺得不關我事。

 我的心凝在了一片靜止中,似乎是麻木,似乎是無動於衷,也許是行屍走肉,也許是一具空殼。

 杏花給我梳了個已婚的發髻,沒用任何首飾,隻用了一枚硬木釵。我貼身穿了那件謝審言給我挑的粉色絲綢長裙,外面是紅色的嫁衣,上面染了他的血。

 麗娘拿過來一條紅綢,我知道她要做什麽,就說道:“我來。”杏花扶著我坐到謝審言的床邊,我把他的手從被中拿出,手抖著,把紅綢的一端纏在他帶著傷痕的腕上,又繞過他的手掌,拉著紅綢,把另一端纏繞在我的手上握住,麗娘給我蓋上了個蓋頭。

 冬兒在門邊說我打扮完畢了,哥哥立刻進來,讓我坐到床腳。他給謝審言號脈針灸。

 我枯坐著,她們幾個偶爾啜泣,哥哥忙碌不停。他讓人端進來藥劑,以針刺讓謝審言張口吞咽,給他灌下了許多。有時,像說夢話似地,我告訴哥哥東西要消毒,手要乾淨,等等。哥哥馬上讓人在外面架起了一隻大鍋,說要把所以衣物繃帶都煮一下。讓冬兒去配藥水放在屋中洗手。

 到了時辰,我糊裡糊塗地被扶著在屋中地上跪下,拜了祖先牌位,又拜了坐著的爹和麗娘,謝禦史和錢眼的爹,錢眼說道:“夫妻對拜……”他停下來。杏花和冬兒攙著我到了謝審言躺著的床邊,我跪下來,叩拜了他,頭腦一片渾噩。這就是婚禮嗎?如此荒唐!阻隔了我們這麽長時間……

 錢眼的聲音:“禮成!”

 我在蓋頭下,看著謝審言露在外面纏了紅綢的手腕,想起我們曾幾次玩笑而未能出口的稱呼,就輕聲說道:“審言,夫君!”

 在我的腦海裡,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娘子。”

 我的木然突然崩潰無存!我忘記了我的夢,撲倒在他的床沿,抓住了他的手,隔著蓋頭捂在我的臉上,痛哭著嗚咽道:“審言!……你知道的,我多麽愛你!”

 我在我的無知中就愛上了你。我那麽膽小的人,為了你,可以去冒那些風險。我在我的怯懦和回避中愛上了你,以為失去了你,我摒棄了所有的情愛。我在我的猶疑和憂傷中愛著你,與你走了這麽遠……我為了你回來了,你眼中的星光,我深夜中的明亮;你唇上的笑魘,我繽紛美好的春天……你一直帶著我,如果你走了,我該怎麽走這一生?……

 最後,杏花和冬兒把我攙扶起來,我的蓋頭滑下,淚眼裡,我看見謝審言如玉石般淨潔的手指合攏著,微握著我淚水滲透的紅蓋頭。冬兒哭著說:“姐姐啊,姑爺給你掀了蓋頭。”我又哭倒在地。

 這婚禮的一天,滿浸著我的淚水。我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從婚禮一直哭個不停。周圍的人們給我喂水喂湯,哥哥給謝審言喂藥……我都不明詳細。我只是坐在那裡哭。我不知道人能有這麽多淚水,但我相信人的確是能哭瞎了眼睛。因為到後來,我根本看不清東西,周圍變得一片朦朧。只知道天漸漸暗了,屋裡點上了燈。

 杏花為我脫去喜衣,扶我躺下。她輕聲說:“小姐,我在外面。大公子也在外面守著。”我抽泣著,閉上眼睛,黑暗包圍了我。

 ……

 我又回到了李伯父母家的果樹林裡,天空蔚藍,樹林蔥綠。那裡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等著我,我飛跑過去,腳離開了地面。他慢慢地轉身看向我,就像那次在廟後山上。他張開雙臂,我撲上去的刹那,億萬春花,欣然綻放。我緊緊地抱住他,這麽真實,這麽溫暖,我流淚哽咽道:“審言!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雖然我們才分別一晝夜!我好想你,雖然你就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樣的言語可以表達我的愛,還有什麽辦法能讓你明白我多麽渴望你……

 他把唇輕輕貼上我的唇,這一吻間,陽光如雨般澆透了我的身心,他的愛帶著一股熱意,從我的口齒間傳入,在我胸中散開,彌合了我碎開了的心……

 他看入我的眼睛,慢慢地解開了我的衣襟,我的淚流了下來,輕聲說道:“審言,你終於為我脫衣。”他微微地笑了,那俊美明亮的笑容如春風掠過……他半垂下眼睛,吻上我的臉,我的頸,我的前胸……就像我吻他時那樣,他吻遍了我的全身。我在不可言說的歡喜中戰栗著,連腳尖都感到酥麻……我緊緊拉著他的一隻胳膊,害怕他隨時會消失。

 他抱我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坐著脫去了他的白色長衫。他的身體象牙般純淨無瑕,沒有任何疤痕,我的淚湧出如泉……

 他進入時我覺得他從那裡一直充滿了我的全部身體!他的每次動作,都讓我震撼得要瘋狂,我哭著抱著他,隻一遍遍地說:“審言,審言,我愛你……”

 當我達到頂峰時,我們的身軀都變得透明,樹林和青草隱去,我們相擁著飄在我曾經漫遊過的宇宙愛的空間。我緊抱著他,在我從未體會過的激情迸溢極度狂喜的瞬息,我們兩人合成了一團彩虹般的光芒,照亮了星際之間黑暗的美麗…

 我醒來時發現我的枕頭已經透濕,我看向謝審言,他無聲地平躺在那裡。我欠起身來,吻著他的臉,我居然還有淚,流出來,灑到了他的臉上。我一個勁說:“審言,我是高興的,不是在哭,真的……”

 在我模糊的視線裡,月光下,一滴清淚,滲出了他的眼角,流了下來,和我滴落在他臉上的淚混在了一起。

 ……

 天黑著,杏花進來了,點了燈,她扶起我說:“大公子要看看姑爺。”她為我穿了件外衣,讓我倚牆坐著。她去開了門,哥哥進來,馬上去給謝審言號脈。接著就是針灸、灌藥……

 他們出去了,我又躺下來,拉著謝審言的手,閉了眼睛,希望再夢見他,可毫無所夢,深沉地睡到了天亮。

 我眯縫著眼睛,洗漱後,吃了一點粥,又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盯著他。我不再流淚,怕看不清他的臉。他臉色暗灰,毫無生氣,可我卻覺得他十分好看,因為他還活著。

 早上,杏花說爹和謝大人來了,她扶著我起身,我對爹和謝禦史行了禮。謝禦史雖然已經不是禦史了,可大家背後還是這麽稱呼他。

 謝禦史坐在床前,久久地看著謝審言。我站在一旁。好久,謝禦史突然怨意橫生地看著我,說道:“如果審言那夜不來,他也不會遭此橫禍!”

 我知道他是怎麽回事,咬了嘴唇,不想說話。爹歎息了一聲說道:“審言與那些人的打鬥才警覺了錢家父子。若他不來,我家潔兒必不能幸免。真那樣,審言也不會好受……”

 謝禦史大聲說道:“但至少他能好好地活著!不像現在這樣!你勾引了賈功唯,才惹上了這個禍事!”

 爹咳了一聲說道:“那賈功唯瘋癲……”

 謝禦史看著爹氣道:“無風不起浪!誰不說是董家小姐過去曾對他毆打羞辱,種下了禍根!”

 爹又輕歎:“那是以前的潔兒……”

 謝禦史打斷:“現在的也差不多,我曾在我府和公堂看見她,女扮男裝,不守閨德!”

 我微低了頭說道:“公爹的意思我明白,請相信我,我願意現在是我躺在那裡,願意是我在來去之間徘徊。雖然您大概不相信,但是因為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我可以說,如果兩個人恩愛,僥幸逃脫的人遠比躺在那裡的人難受,活下來的人遠比死去的人痛苦。”

 謝禦史冷冷地說道:“你是說如果審言死了,你就會隨他而去,你會殉情嗎?”

 爹突然說道:“謝大人!……”

 我低聲道:“公爹,我不會殉情。”

 謝禦史幾乎是含淚說道:“審言為了救你,就要沒命了,你竟然不敢說你會為他死?!”

 我輕歎著說:“我可以為他死,但我不能自取性命,因為那樣,我就殺害了他最心愛的人,他不會感激我,只會遺憾我的軟弱。”

 謝禦史還是一臉憤怒:“說來都像你在狡辯,貪生怕死!”

 我低著頭說:“公爹,您把死看得這麽重,是因為您覺得死是終結。可我知道,死去就能進入最光明最快樂的地方,表示一個人在人世已經完成了他要學習的功課,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家了。而活著才是考驗,要與失望和痛苦抗爭。我不貪生,也不怕死。”

 謝禦史氣得發抖,說道:“聽聽,你是如此無情無義!簡直在說審言理當死去!你嫁給了他,就這麽咒他,如此寡廉鮮恥!”

 爹歎息了一聲說道:“謝大人,我的小女曾經死去,她知道生死之別……”

 謝禦史打斷說:“你就知如何袒護你的女兒!她是審言命中的克星!審言被她折磨成了殘廢,到如今,命懸一線!我根本不該讓審言娶她!”說完他起身而去

 爹看著我,輕聲說道:“潔兒,不可把他的話當真!”我點了下頭,爹跟著謝禦史去出了。

 他們走後,我久久地坐在謝審言身邊,握著他的有些涼的手,看著他昏迷中的平靜面容。雖然謝禦史的話,激憤中傷,但我卻根本沒有感到任何難過。想到如果謝審言真的走了,我要侍奉謝禦史終生,他一定會這樣喋喋不休地惡語對我,我沒有覺得害怕。為什麽?

 在與謝禦史的對話中,有什麽觸動了我,我沉思著,關於生死,關於殉情……

 我知道就是人死去,愛也不會消失。我曾面臨永恆和人間,兩條路之間,我選擇了回來,因為我放心不下審言。他比我更勇敢,曾走過了那麽多的艱難。如果他有選擇,無論多麽痛,多麽苦,他愛我,他一定會回來!即使他不能了,他說會和我走到底,他也一定會守在我的身邊!我聽不到他的話語,觸摸不到他時,他到了我的夢裡,陪著我,抱著我,用愛安慰我,伴我走過了悲痛絕望的時刻。他沒有看著我流淚傷心而不管!對於我們,根本沒有分離,沒有永別,只有他充滿陽光的吻,只有他抱起我的手臂!生死契闊,已經不存在!

 我的身心徹底松弛了,卸去了一切披覆的盔甲,可已經沒有什麽能傷害我。我的心鮮活如嬰兒,面對未來,充滿了欣喜和力量。沒有懸崖,沒有沼澤,審言的愛會托起我,我面前的一切,都是坦途!我對他的愛會讓我感覺到他的愛,我的愛不會讓我心碎,不會讓我心死,只會讓我堅強。我有了所向無敵的勇氣,因為我有了不能動搖的信念:審言將與我相伴一生,我再不會孤獨憂傷!

 俯身,我把臉貼在謝審言的面頰旁,輕輕地說:“審言,我終於明白了,你不會離開我,就是我說了再見,你也不會走開!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樣的,無論發生了什麽,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我信你了。”

 他的手在我手中極輕地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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