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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胤K番外(13)
又見到她,人才重新活過來。布置簡陋得不像話的房間內,她挽一把青絲如雲,紅顏已蒼白,奇怪而平靜的看看一身尋常打扮的皇阿瑪,視線落向被皇阿瑪攔在門外的我們兄弟兩個,原來晶亮的眼眸仿佛蒙著一層迷霧,卻瞬間清清靈靈認出了皇上身份。

 門被關上,我直瞪瞪的目光無法移動,身邊的四哥也如泥塑木雕,房間裡有低低語聲,凌兒的笑聲卻響起,她笑得輕靈、蕭索、釋然。

 這笑聲,是對我幻想的最徹底粉碎。她證實了我的罪衍,從此惶惶余生,將再無處可為我沉淪的靈魂,贖罪。

 皇上又親手拉開了門,他雙眉皺得很緊很緊,神色哀傷。小太監托出了毒酒,凌兒目光掃過,卻向我蒼白的微笑,仿佛在安撫一個惶恐的孩子……

 皇阿瑪將我們關在暢春園一整天,身邊的人說我在流淚,她最後那個蒼白、厭倦的笑,卻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對罪人,這笑,比怒罵、責罰、千刀萬剮……更撕心裂肺。看到這笑容的那一刻,一腔魂魄再無可依,人仿佛也已隨她去了。

 賜過晚膳,皇上才放了我們走,胡亂拉過一匹馬,瘋跑向左家莊化人場。

 遊魂般遊蕩在左家莊化人場外的荒野裡,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了。

 夜深,雨點先是稀稀落落,漸漸大雨滂沱。

 仰面倒下,任由大雨洗刷,若那精靈的笑魘已經從此成灰,讓我就此死去,化成一股灰,交給狂風,將我吹散,交給大雨,將我衝走。

 ……

 八哥在幾乎遮不住什麽的傘下,低頭看我,大雨淋濕了他的白衣,目光是洞穿我心的憐憫。

 自從那個大雨的深宵,八哥帶人將我從左家莊化人場弄回府後,我被額娘派來的親族和侍衛嚴加看守起來——新娶的兆氏要進門了。

 處處房舍物事點綴裝飾著大紅,在眼前鮮血般刺目。除了我,沒有一個人記得她。就像有一把鈍刀子在時時刻刻絞我的心,痛得木著臉繃著唇,整日呆滯的沒有任何言語。

 董鄂氏不知什麽時候被我踢傷了手,強撐著還在打理府中事務,準備迎側福晉進府,我木然看了不知正在說什麽的她半晌,她卻突然拿絹子捂著臉,扭頭哭了。

 兆氏雖為側室,仍從正門進府,各項禮儀自有人打點熱鬧,用額娘的話說,不能委屈了她。

 鼓樂喧天,笑語盈耳,這些愚蠢的人為何起哄鼓掌?精靈般的她,竟無聲無息,死得如此卑微。

 由得人擺弄到夜深,新房內,床沿坐著等我揭起紅蓋的新人,紅燭搖曳,映得房中大紅“喜”字如一個殘酷嘲弄的猙惡表情,驚得木木的我一身冷汗,倒清醒了幾分。

 我只是不知該怎樣疼愛她才好。怎樣才能告訴她?而她最後那個笑,已是對我恨極無奈?

 回頭只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我依然身處錦鏽叢中,繁華世界。她呢?推開門,隻才初夏,窗外的夜晚涼意沁人,竹梢風動,月影移牆,說不盡的淒涼冷漠。

 走出新房,到馬廄牽了我的菊花青,在側門守衛家丁的驚呼聲中衝進黑夜。

 不知道要去哪裡,胡亂扯掉身上的喜服,我只是想找她。風骨傲人的她,沉靜狡黠的她,爛漫嬌俏的她,才是今夜本該坐在我新房中的女子。

 要到哪裡才能找回她?

 無法克制自己回想她的每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狠狠捶著自己的胸膛也無法緩解心口真實的疼痛,最後從馬上翻落下來,向著郊野蒼茫的黑夜痛嚎。

 在一次又一次四處找尋爛醉在荒郊的我之後,八哥告訴我,四哥為她建了一座墓,就在四哥京郊的莊子上。

 “……據說,那座碑文詞兒也好、字兒也好,一首葬花吟,悼的是叫做凌、錦的兩位姑娘……”

 就像近於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我總算有了去處,八哥總能讓十弟、十四弟在這裡找到我。

 我來向她告罪。

 為我懦弱的愛,不敢承認,不願懂得,隻知粗暴佔有。

 若上天肯讓我就像從前那樣,一直遠遠的看著她,只要看著她就好,甚至永遠不需要讓她察覺我的注視。

 只是,為什麽要用這樣的代價來讓我醒悟?

 一次次醉倒在她的墓前,靠在碑上,便能盹著一夜,醒來發現,芳魂並不曾入夢,失望之下,別無他法,隻得再次把自己灌倒罷了。

 也有清醒的時候。因為八哥總是能及時找到我,他竟從未讓我錯過每件正事、每次朝會。

 但同樣一個天地,在我眼裡已經完全不同。

 越清醒、越悲哀、越沉默,這是之前的荒唐歲月裡,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受,或許她去了,我才發現靈魂已被她左右——從前那個我曾經離不開的,人群中的熱鬧喧囂,如今隻讓我遍體發寒。

 八哥不但將這地方告訴了我,還令人四處傳出消息,更示意幾個官員請上名士文人前去她墓前會文, 如此幾次之後,京城那些無聊的附庸風雅之人竟紛紛看上了這新典故,“花塚”之名不徑而走。

 我以為,只是為了阻止我再流連於花塚,卻要害得這裡如此喧囂,不是會煩擾她麽?

 八哥笑道:“九弟,你現在不通得很,祭奠一個人只在心意,哪裡就非得到什麽地方才行?你天天醉死在花塚,日子長了像什麽話?莫非又要逼得皇阿瑪連那花塚一並掘了乾淨?”

 我噤聲。

 痛悔無地,並非隻為愛而不得,而是她竟抱著對我的恨意無辜死去。愚蠢的我一向以為自己無所不有,如今,我欲以我的所有向她贖罪,卻無處可贖,什麽也換不回她……仿佛一場噩夢醒來,無跡可尋,只剩她清晰的音容笑魘,如同無形的刑具,時時刻刻攝魄追魂,折磨我心。

 自今後,夜夜聽三更鼓漏敲過,想起要握她的手,教她彈琴;要聽她唱歌,讓她把那些詞兒中曲折委婉的心曲向我傾吐;要攜她月下泛舟,細細品嘗她的晶瑩剔透;要……想起所有還來不及的一切,已經永遠不會實現……燈燭下看飛蛾奮不顧身撲向火焰,不知我還能賴何熬過余生?從此飲酒,只求速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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