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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憶江南
美景走得很匆忙,我還在適應草原生活,西伯利亞寒流就在南下時毫無阻攔的順便拜訪了這片草原,轉眼間就像策凌所說“天和地都凍在一起”,圍繞宮殿而聚集成的城市烏爾格①只能在白茫茫中看出些輪廓。

 劄薩克的宮殿當然遠不能與紫禁城相比,但以石頭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宮殿經過精心修飾,在這茫茫的大草原上還是顯得氣勢非凡。烏爾格作為此時的蒙古高原上少有的“大”城市,也算依山傍水,讓我少了許多“蠻荒”的聯想。而聞名已久的大劄薩克丹律比我想象中還老,第一次在殿中見到他時,他靠著一個年輕的蒙古女奴,半躺坐在鋪了不知什麽動物美麗毛皮的軟榻上,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盹,與我心目中英偉的蒙古老王形象相去甚遠。我原本在有些無禮的猜想他花樣繁複的大帽子底下應該已經沒有多少頭髮了,但見胤祥迅速走過厚厚的羊毛地毯,輕輕跪在老人面前,打量了好一陣,才拉著他的手,用蒙語低聲喚他。

 看得出來,老人見到胤祥十分欣慰,雖然他說的話多用蒙語,而且因為激動和傷感,有時連說話也沒什麽邏輯性,但我由於規規矩矩低著頭很無聊,於是聽清了他話裡的很多內容。最讓我想昏倒的是,他理所當然的認為我是他的外孫媳婦。其他的就是他們部落對草原的某些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還有他對胤祥母親的思念和心疼之情,不知為何,他語氣裡似乎對“大可汗”康熙有所不滿。在接下來連續幾天的宴飲作樂裡,他老人家的清醒時候不多,胤祥似乎因為觸景生情,除了喝酒,並不太說話,而我,因為發現自己在蒙古人眼中身份成謎,也不適合說話,於是這麽悶悶的,還有些莫名其妙的,進入到了長達半年的,天封地凍的冬天。

 在這樣無聊的冬天裡面,人們隻好互相尋找消遣,而這宮殿裡,居然還有兩個人和我、胤祥一樣不喜歡策凌那種宴飲作樂、醉生夢死的消遣方式。

 “啊,冰雪皇后帶走了伊達,她的宮殿在哪裡呢?”成袞劄布初,策凌的兒子,康熙的外孫,一個長得像縮小版胤祥的6、7歲小鬼,騎在搖搖晃晃的木馬上問我。他的堂姐阿依朵拿著馬鞭站在門口無聊的打呵欠,因為在等著小鬼聽完了故事好一起出去雪地裡獵鹿,而他的堂兄胤祥靠在一堆溫暖的毛皮裡拿著酒杯訕笑,因為他剛剛表達了他的意見:還好有我會編些異想天開的故事哄小孩子……

 “……好了,今天的故事講完了,冰雪皇后的宮殿在哪裡,明天再告訴你!打獵去了!”

 成袞劄布初的乳母小心翼翼的抱著她的“小台吉”(小王子)和我一起,身後跟著碧奴、孫守一和一隊蒙古衛士,遠遠的看著阿依朵和胤祥各帶了一群人在不遠處鬧騰。

 草原上的常綠樹生命力頑強異常,樹乾被雪埋了三分之一,樹冠被雪壓住了三分之一,在陽光下卻仍然挺拔青翠,聽說能一直熬到明年春天,冰雪消融。那精力過人的姐弟兩個騎馬帶頭,直撲騰得漫天雪屑,看不見他們的人影,最後興衝衝的拖了一頭可憐的鹿出來,吆三喝四的招呼大家回去烤鹿肉吃,嚇碧奴偷偷捂嘴駭笑。

 但是更多的時間裡,我們四個——我,和他們姐弟三人只能呆在室內,閑聊間也默契的從不提起北京城和相關的任何事情,只是偶爾在鬥牌或小鬼聽我講故事的時候,因為不多話而讓我對她很有好感的阿依朵會嘲笑我:“聽說北京城裡都是些比狼還貪心,比鷹還精明的人,蘿馥你這樣小鹿一樣的姑娘就隻好住在我們草原了。”

 不錯,草原上的小鹿原本是用來比喻善良美麗的,但在這些日子裡,我已經了解到,人們同時也認為小鹿是呆笨、軟弱、好欺負的同義詞。對於這個諷刺,我只有無奈的笑笑,而胤祥的眼神卻立刻陰鬱了。大雪封凍千裡,在這樣的蒙古高原深處,在這樣的季節,我們幾乎等於與世隔絕,沒有任何人能把遠在京城的消息傳到這裡來。

 終於有一次,當胤祥又悄悄站在雪地裡久久望向白茫茫的東方時,阿依朵揚了揚高傲的嘴角,對我說:“你知道那麽多故事,一定知道漢人裡有個傳說,說人天天望著,就會變做一種叫做‘望夫石’的東西,哈哈哈哈……”

 她肆無忌憚的爽朗大笑在乾燥的雪地裡傳出去很遠,胤祥的背影卻一動也沒有動。

 冰雪皇后的故事經我添油加醋,拖拖拉拉,講了整整一個冬天。當雪地開始變得松軟,有些樹下已經能看見混著冰渣的泥土時,我還幾乎不敢相信。當茸茸綠草重新鋪滿了視野,我才恍惚的覺得自己在過去的半年裡是被裝在一個玻璃盒子裡,放進冰箱冷藏起來了。

 草原的春天終於重新降臨,小王子和阿依朵可以玩的地方多起來,便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來找我們。整個草原和這個不大的草原城市都已經蘇醒,只有我和胤祥兩個人,靜下來時仍像冬天一樣,枯坐在窗邊,望著烏爾格的護城河——清澈的圖拉河從城南的博格多山腳下自東向西緩緩流過。偶爾像兩個已經無語對坐了千年的雕像,交換一個彼此了然的目光,倒一杯醇酒入喉。有時,幾杯美酒下肚,我會昏昏然的想,就是古時那些出塞的詩人也未見描寫過這樣的景色,都如果鄔先生在,不知道能做出怎樣的好詩?

 “為‘一江春水向西流’而乾杯!”我輕輕的說,胤祥呵呵傻笑起來。

 春天的到來,還帶來了一些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策凌找來了草原最好的母馬,想為踏雲“成親”。雖然在過去的半年裡,憑著草原人對馬的熟練馴養技術,策凌和阿拉巴圖已經與踏雲混熟,並把它養得膘肥體壯,可在這件事情上卻老是不配合,看著踏雲對那些“相親對象”不理不睬,急壞了策凌,笑壞了旁觀的眾人。於是我們決定帶著踏雲和一大群馬兒、牧羊犬,陪著策凌開始今年對草原的第一次巡視,讓它們在廣闊的自然環境中“自由戀愛”。

 出發之前,我叮囑碧奴收拾東西,她愣了一會,卻支吾起來,紅了臉。等我弄明白怎麽回事,才發現,脫去厚厚的冬衣,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不要說孫守一,連我也激動得結巴了半天,最後細細囑咐了孫守一留下來陪她,其他人遂又往各草原腹地而去。

 胤祥仍然是玩起來就瘋上一陣,靜下來就一個人發呆,阿依朵不知道是想看我笑話還是出於真心,教我種種騎乘技巧,我也無所謂,更不怕嘲笑,盡力學了起來。當踏雲終於與一匹和他同樣雪白神駿的母馬培養起來了感情,開始卿卿我我,難舍難分,我的馬術也自覺可以和胤祥他們並騎耍耍花樣了。

 自由,還有美景,只是回頭突然望見,薄暮下,粼粼水光邊,耳廝鬢磨的一對神駒,才覺心痛難抑。沒有你,這副畫再美,竟也隻覺是幻影……

 “哈哈哈……怎麽樣?這一對真是連我都沒見過的絕配呀!不出幾年就能改進出草原上最好的戰馬,到時候博爾濟吉持氏的那個老家夥就得來求我了……”

 策凌得意的大聲說笑,驚斷了我的傷感,憂鬱沉默的老阿拉巴圖拉起了馬頭琴,悠揚的琴聲中,他們告訴我:等夏天到了,摔跤大會就開始了,除了來比賽摔跤、馬術的勇士,四面八方的牧民、甚至回、滿、藏各族都會有人到烏爾格來,用自己帶來的東西交換各自需要的物品。

 “那時候就好玩了,有好多有意思的東西可買,說不定阿依朵還能在摔跤大會裡找到一位最厲害的勇士呢!”小王子童言無忌,對好玩、熱鬧的事情一律無比憧憬。

 “比武招親?”我脫口而出。

 “只可惜,諾大的草原,這麽幾年就是找不出一個箭術、武術、馬術都能贏她的‘巴圖魯’。都25歲了,還招什麽親?阿依朵,我看你不如改成招徒弟算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胤祥慢吞吞的在旁邊插話,一開口就烏鴉嘴。我擔心的看看阿依朵,這可是最敏感的個人問題啊,驕傲的阿依朵能忍受這樣被人開玩笑?

 誰知阿依朵比胤祥還懶洋洋,她無聊的抬頭看看天:“就算有個把身手還不錯的,也不過些蠻漢子罷了,做徒弟還嫌笨呢。”這麽豁達爽朗,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呢,阿依朵真挺有男子氣的,我當時隻這樣想著。

 等我們一大隊人結束“春遊”回到烏爾格,那裡已經熱鬧起來了,不多的街市上,過去大半年裡都沒有開過門的小房子突然就有人出現,並且張羅出了貨物供人挑選。就算是因為害怕高原上強烈的日照而不願意出門的我,每天都能遠遠望見烏爾格四周草原上又多了幾頂牧民新搭建好的敖包房子,熱鬧喜慶的氣氛漸漸籠罩在四周。

 摔跤大會原來並沒有什麽正式的開始和結束,我只能時而聽見小王子成袞劄布初興奮的描述起有兩位勇士一時興起的較量有多麽精彩。聽說策凌會選一個人們聚集得最多的時間,拿出賞物來召集一次為期三天的比賽,更因為無法證實的傳說,阿依朵會在勇士中技藝最出眾的一個做自己的丈夫,許多蒙古年輕人年年慕名而來,到現在,阿依朵是依然未嫁,到這裡來參加大會、趁人多做買賣、以及做看熱鬧的人卻一年比一年多。

 這天傍晚,圖拉河依然向著夕陽靜靜奔流而去,我正在無聊八卦,半真半假的向阿依朵打聽“招親”這件事的真實性,一轉頭莫名其妙的發現身邊的人都不見了,胤祥、孫守一、老武……連大肚子的碧奴都不在,只剩下幾個我幾乎從不願意使喚的蒙古女奴。在找遍了我和胤祥住的前後幾出房舍都不見人之後,我有些驚疑不定,阿依朵若有所思的說:“剛才我到這邊的時候見他們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商量什麽,說不定出去找什麽樂子去了。”

 “不可能,要出去做什麽消遣,也是胤祥一個人去,孫守一和碧奴定會留下陪我的。”

 “……那也不用擔心,有我在,草原上你什麽都不用怕。”

 “不行,這時候烏爾格正是人多眼雜,莫非有什麽人趁亂……”

 “嘖嘖……蘿馥,你都急傻了,胤祥值得你這麽擔心?”阿依朵深褐色的大眼睛奇怪的湊近了看我:“至少這宮門肯定是他們自己走出去的,再說,憑那幾個人的身手,城裡頭又全都是衛隊……”

 “不是的,你不知道,有些人,心術厲害不是一身武藝就能對付的,只要他們想害人……”一時的緊張中,我扶住阿依朵伸出的手,“我答應過他,要照顧好胤祥的。”

 “那些害人的,是什麽人?怎麽讓你怕成這樣?”阿依朵的臉突然隔得很近,她遠別與中原女子的高鼻深目的臉在表現出些微疑惑惱怒時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還有……‘他’是誰?”

 這種感覺奇怪得讓我忘了自己原本該說什麽,隻覺得如果她是個男子,一定是集東西方男性優點於一身的超級美男。

 “哎?你們大眼瞪小眼做什麽呢?”

 “胤祥!?”

 “你做什麽去了,他們呢?碧奴呢?知不知道嚇死我了?你拉我去哪?……”

 不由分說把我拉出好遠,一把把我舉上馬背,神色既像憂傷又像是歡喜的胤祥才笑道:“在集市上看到有人賣些好玩意,你一定喜歡……”

 沒顧我的抗議,胤祥帶我去到城中房舍還算乾淨整齊的一段街道,雖然已經是夕陽西下,這裡的商販們卻依然很紅火,人來人往,討價還價,倒也是一派繁榮景象。

 在一處大宅子門前,胤祥翻身下馬,我一見那架勢,便忍不住笑道:“你弄什麽鬼呢?這宅子必是哪家蒙古王爺、頭人在這裡的宅邸,怎會擺出貨攤賣起東西來?瞧著也不成樣子!賣東西也就罷了,你又讓老武、阿將軍守在這裡,不倫不類的,算什麽?”

 “呵呵,先別忙說,你來看看這些東西。”胤祥看上去胸有成竹。

 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我下馬走近,漸漸發現不對,那樣精致一對兒花樣對稱的掐絲琺琅小花瓶,在京中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都能有的;也那樣一個看似灰不溜秋的小手爐,爐底有豎排陰刻“張鳴岐製”篆書款,古樸大氣,卻是明代爐聖張鳴岐所製的紫銅手爐,在琉璃廠也不是誰都能淘到的寶貝。輕輕撿起角落裡一個卷軸,江南水鄉的濕潤氣息仿佛撲面而來,那樣氤氳晨霧中的青磚路,一角如黛遠山,輕舟一葉悠悠搖晃著岸邊一位江南女子惆悵的夢境和長發……

 我原本以為那只是我思鄉的一場幻覺,但右角水天相接處,圓潤飄逸的行楷是鄔先生在對我說話:

 “魂兮歸來憶江南……魂兮歸來憶江南……”喃喃念著,不用抬頭,已經知道悄然站到了在我面前的人是誰,滿眼的淚像是要決堤,卻又笑了:“胤禛,我還以為,你就這樣把我丟在草原上了。”

 哄然叫好聲此起彼伏,我站在擁擠的人群中,和人們一起笑著,但我可不知道哪匹馬兒奔跑如風讓我激動,或者哪位騎士馬術超群讓我讚美,轉頭與胤禛相視而笑,兩個人十指緊扣,躲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滿足得像兩個偷吃到糖的小孩子。我戴著難看的大帽子遮住了大半個臉,穿著普通的蒙族服裝,看看胤禛戴的那頂從牧民家借來的大氈帽,總是忍不住笑。

 “凌兒,你還笑我?自己打扮得跟牧羊姑娘似的。”

 “我就是笑你怎樣?貨郎倌兒……”

 胤禛只能待三天,聽重新戴上那個假辮子,裝成滿洲商人的性音悄悄告訴我,若不是胤禛堅持日夜兼程趕路多擠出兩天,他們原本只能待上一天就得往回趕。我還知道了,昨天胤祥臉上那既喜且憂的表情,來自於胤禛帶來的消息:胤祥做父親了。我們出發時,他府裡福晉已有了身孕,今年春天,他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胤禛給那孩子取名弘旺。雖然大家忙著恭賀胤祥,一團喜氣,但胤祥的傻笑裡,總是抹不去隱隱的憂鬱。

 入夜,烏爾格亮起了一年裡頭最多的燈火,連因夏日漲水不易渡河的圖拉河南岸都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我拉著胤禛的手,漫無目的的在夜色掩護下自由的亂走,每每默然相望,卻欲言又止。

 “呵呵,凌兒你到底要走到哪裡去?聽說跟著圖拉河向西,就會一直去到那連日月星辰都不一樣的西域蠻荒之地呢。”

 聞言回頭,胤禛身後是烏爾格的萬家燈火,溫暖光芒映照下他原本線條硬朗的輪廓也變得柔和。以前那個強硬霸道的胤禛、小氣陰險的胤禛,同時也是在我身邊心細體貼的胤禛、溫柔堅定的胤禛,我知道這份愛再也沒有了任何的質疑,微微痛楚的幸福感牽扯著每一下心跳。

 “胤禛!我們私奔吧!”

 “私——奔——?”開口驚呼的不是胤禛,是死皮賴臉跟在我們後面,被我刻意忽略的大電燈泡——胤祥。

 胤禛沒有笑,只是微笑著低頭看我,眼中波光漣漪。

 “真的!不如我們去江南,你做你的貨郎倌兒,我就打理家事,閑時我們到全國各地采買貨物,順便遊山玩水!再也不要管那些煩心事兒!”

 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雖然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胤禛私奔了,誰來做雍正皇帝?

 “四哥跟你私奔了,大清百姓還能指望誰?”胤祥也笑:“凌兒,你好貪心啊,敢和咱們大清江山爭我四哥。”

 只有胤禛沒有笑,他把我擁進懷裡,卻別轉了頭望回東方,又露出那種緊抿嘴唇、深鎖眉頭的神情,良久。

 “……凌兒,我見到了年羹堯帶回來那個馬賊匪首,那幾天夜裡都合不上眼,天長路遙,關山重重,恐你又生不測……”

 他看看在一邊凝視不動的胤祥,仿佛自嘲的笑笑,低頭對我說道:“凌兒,我一想起你還在這北疆受苦,心上就針扎似的疼。”

 他很深很深的呼吸著,一字一頓的慢慢說道:“但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若不做,便不能保護你,但我答應你,總有一日,我會與你一起去只有我們兩個的江南,你要我做貨郎倌兒,我便做貨郎倌兒,好不好?”

 大家沉默了很久,胤祥才在一旁用一副受傷害的語氣悶悶的道:“四哥,我說皇阿瑪把我忘了,你也把我忘了,你還不承認。我現在才知道,你就是來看凌兒的,受苦的還有我呢!你就不心疼我?”

 “啐!你皮糙肉厚,在草原上樂得跟小馬駒似的,誰心疼你?”

 我搶著反駁他一句,搏得兄弟兩個勉強展顏一笑。但是隨後持續的沉默說明,未來莫測的陰影,始終在他們心頭盤繞難去。

 第二天,摔跤大會開始了,我遠遠看見阿依朵和策凌在一群各地頭人的簇擁下坐在宮殿外面臨時搭起的高台上,老奴隸阿拉巴圖佝僂著背坐在他們腳下,一臉認命的皺紋。

 我們聞聲來到時,比賽已經進行得熱火朝天了,宮殿旁的草地上圍出了一大塊空地,旁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因為遷就興致盎然的我,大家隻好找了一個比較遠的高處略看一看。一看之下,我才知道原來這大賽不是我想象那樣進行一對一對的比賽,而是同時有許多人各自捉對混戰,其中一個比別的人體積都大出許多的身影顯然是場中重點。

 “好!”心事重重的胤祥居然帶頭叫好,阿都泰等都是練武之人,議論中也紛紛稱好。我雖然看不出什麽門道,但那小巨人看樣子年齡不大,裸露的上身皮膚黝黑粗糙,打鬥間力量明顯有異常人,一個壯健的蒙古漢子只要被他拿穩了下盤,就免不了被輕輕摜摔在地。雖然一直有場外觀看的人忍不住也進場一顯身手,但一番比試下來,仍然只有這個小巨人在場中始終保持優勢。

 “咦!胤禛你看!”小巨人見自己被幾個蒙古人圍住,大吼一聲繞場奔跑出幾圈,其速度也相當可觀,“原來這人並不笨重,速度也很快呢!真好玩!”(說好玩而不是厲害,是因為我想起了電玩裡面可愛的野蠻人。)

 大概因為這寬廣野性的草原,對大家的情緒也有自由化的影響,加之場上的情景確實讓激烈,見我脫口而出直呼胤禛的名字,其他人居然都假裝聽而不聞,反倒紛紛點頭附和。

 胤祥條件反射的捋捋袖子:“不錯,的確是個異人!不知道是從哪片草原上來的?”

 胤禛在我身後笑了一下,熱熱的呼吸吹得我脖子裡癢癢的:“凌兒你喜歡?將他買下來便是。”

 “什麽?”雖然他說話聲音很平靜,我卻很吃驚,“把這個人……買下來?”

 胤祥笑哈哈的點頭:“說的是說的是,看樣子準是哪家頭人拿出來湊趣的奴隸,等會就去把他買下來。”

 胤禛微笑,低頭看著不敢相信的瞪著他的我,漆黑的眼眸裡都是寵溺。

 人群突然發出一陣驚呼,我連忙回頭繼續觀戰,天哪!那個男人婆阿依朵居然拎著馬鞭,策馬進場,和小巨人打起來了!人們興奮的情緒迅速感染了整個草原。騎在馬上的阿依朵也隻比小巨人高不了多少,打鬥中她顯然想用靈活快速的方式解決這個大家夥。果然,交手一陣之後,小巨人見遲遲不能取勝,煩躁起來,步法開始凌亂不穩,在被阿依朵狠狠的一鞭子抽中之後,終於發怒,突然低頭撞向阿依朵騎的馬兒,在人群的驚叫聲中,他竟用肩將馬半扛半推的摔了出去!

 在摔出去的一瞬間,阿依朵手中的馬鞭死死纏住了小巨人的一隻足踝,最後轟然一聲,馬摔出了場地,小巨人也在空中側翻著重重跌出去,倒在地上,而阿依朵在空中一蹬馬背,利落的翻身穩穩站回草地上。

 “漂亮!”胤祥樂得鼓起掌來,他的掌聲淹沒在了人們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聲裡。我原本正看得發呆,但讓我沒想到的事情又很快發生了。

 策凌和他身邊幾個看樣子也是蒙古王公頭人模樣的人紛紛站起來,看樣子是察看阿依朵是否受傷,其中一個肥胖的老頭一揮手,不知從哪裡出來兩個衛兵,居然一腳踩住小巨人不準他站起來,並且開始鞭打他。

 我一時不能接受這種轉折,氣得愣在原地,胤祥在一旁對胤禛說:“四哥,看來這人是土謝圖汗部頭人的奴隸。”

 “為什麽要打他?”我見胤祥還在笑,立刻質問他。

 “這個……他是個奴隸,差點傷了阿依朵,自然要受罰的。呵呵,凌兒想抱不平了?去把他買下來吧,這個人有點意思。”胤祥指了指那邊,笑道。

 握到我氣得攥緊的手,胤禛無聲的掰開我手指,捏了捏,在我耳邊說:“凌兒,怎麽就不高興了?不管什麽東西、什麽人,還不是你想怎樣就怎麽?你要是高興就去買下來,去吧。”說著一點頭,阿都泰和武世彪立刻站到我身後。

 看看胤禛一臉縱容的笑,我還有些發愣,看見胤祥揶揄的鬼臉,才糊裡糊塗的往殿前走去。繞過喧鬧的人群,看見小巨人趴在地上,背上已經遍布血痕,我最不能忍受這種情形,一邊在心裡恨道:野蠻落後沒人權,一邊叫了聲“住手”。

 阿依朵看樣子準備回去休息了,聽到我的聲音回頭時還帶著無所謂的懶洋洋表情,此時幾步走過來一把抓住我手問道:“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喜清淨躲熱鬧去了!”說著回頭不耐煩的呵斥那兩個士兵:“走開走開。”又探頭看看我身後,“怎麽就他們兩個跟著你?”

 等我不好意思的向她表達清楚我要買下這個小巨人時(買下一個大活人,我實在是不習慣這種事),阿依朵笑道:“這有什麽,還要你買?他是老西藏藩王帶過來送給庫澤大頭人的,你想要,送給你!”

 一旁的策凌打著哈哈附和起來,他身邊的那些頭人首領打量著我,交頭接耳的開始議論,只有策凌一邊敷衍一邊精明的眯起那雙鷹眼往胤禛胤祥站的方向看去,倒讓我小小的擔心了一下。

 於是我順利的得到了這個名叫“多吉”的小巨人——多吉就是藏語裡的“金剛”——並且央求阿依朵先把他收留下來治傷。多吉向我叩頭時的目光孩子似的委委屈屈,憨厚畏縮,看來除了體形,他一點兒都沒有金剛的樣子。後來聽胤祥告訴我說,除了送上小巨人多吉,庫澤大頭人還倒貼了些金子,才歡天喜地的抱走了踏雲和那匹白色母馬的小馬駒,又惹得我一番感歎。

 當我回到胤禛身邊時,硬是忍不住把他悄悄拉到人群最後面,親了他一下。後來走在路上,他一路都緊緊閉著嘴,板著臉,像是生氣的嚴肅模樣,但仔細看就能發現,他藏在大帽子底下的臉破天荒的泛起了紅。我也隻好不言不笑,假裝嚴肅,憋笑憋得肚子都疼。胤祥還一路不解的嘀咕:“我就知道阿依朵會把人送你,我早就看出來了,她挺疼你,你還有什麽不高興的?真不知道怎麽會有凌兒這種人,我四哥也只知道疼她,堂姐也只知道疼她,我算什麽?……”

 夏天的草原河谷開滿了鮮花,紅色的點地梅、深紫的鳶尾花、白色的銀蓮花、藍色的龍膽……高原草甸特有的植物品種妝點出圖拉河兩岸驚心動魄的美,就像我的心情。望著胤禛的背影,聽著胤祥的嘀咕,真希望時間就此停滯,讓我們留在這明知短暫的自由天地間,忘記之前的所有曲折,避開今後所有的暗礁險灘,最好就這樣一路輕松走到天荒地老……

 月華如水,沐浴在銀輝中的每個人都拖著長長的影子。我們離烏爾格已經很遠,身後只剩茫茫草原,再不見一絲兒燈火。

 連碧奴都不肯落下,捧著已經很嚇人的大肚子,坐在我們死活才把她抬上去的馬兒背上,胤禛為她肚子裡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孫福來”,若是女孩就叫“孫福兒”,聽說他們相信俗氣的名字有助於孩子的平安成長。胤禛此行是趁巡視黃河河工的差事直接北上而來的,昨天聽他們說,因為一直對襲擊我們的馬賊耿耿於懷,而那些馬賊的確是在陝甘境內時常活動並且糾集的,在經過陝西境內時,胤禛借故把陝甘總督的紅頂子拿掉了,當然罪名並不是剿匪不力。而現在,康熙就要啟程去呼倫貝爾草原圍獵,所以胤禛要直接向東而去,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陪康熙的禦駕。

 “王爺,該趕路啦。若八月之前不趕在科爾沁王爺之前到巴爾虎左旗,諸多不便哪。”

 性音這話,其實是在對我們說。的確,因終須一別,送得再遠也只是徒增煩惱。

 “四哥,在我胤祥出生之後,皇上每一次草原圍獵,莫不欽點胤祥護駕同往,而今……只有請四哥你替我孝順他老人家了,閑時別忘了替我說句話,叫皇阿瑪別忘了……我這個十三兒。”胤祥還未說完,胤禛就拍拍他的肩:“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平日裡多留心著點。現在風頭已過,慢慢的我就能遣人多給你們送信兒了,那個多吉我瞧著不錯,皇上身邊德楞泰不也是草原上買的?你是帶過兵的,好好把他調教出來,也用得著。去吧去吧,替我照顧凌兒。”

 “你也快去吧,大清江山怎麽能少了你?”我想假裝生氣或者妒忌,說著卻笑了,“罷了罷了,總是要分別,我可不願看著你離開,隻好讓你看著我離開了。”

 在眾人短暫的一愣間,我翻身上馬,回頭再向了胤禛一笑,策轉馬頭,俯低身子,用我最好的水平頭也不回的迅速衝了出去。

 跑得太快,該死的風吹得我眼淚汪汪,那水珠從眼眶滑落下來,飛濺到草原夜晚的空氣中。

 我向西,你往東,胤禛,我們這麽曲曲折折繞來繞去,不知會是個什麽結局?

 夏天就這麽結束了,連小棗紅都和草原上的一匹“大棗紅”產下了健康的棗紅色小馬駒,可愛得不像樣子。牧民們向頭人們交完租,交易完自己的牛羊,又都趕著去那些水草豐茂之地給牛羊貯存草料,準備過冬;藏、回、滿各族的商販們也急著在秋天過去之前離開草原。重新沉寂下來的烏爾格,開始呈現出草原上最美的季節裡那種震懾人心的蒼涼無際。

 我開始給自己不停的找事情做。碧奴生下了胖嘟嘟的孫福來,沒錯,是個男孩,雖然有乳母和女奴,還有碧奴自己照料,我仍然時常抱過來逗樂解悶。只是有時候,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的溫馨樣兒,我就會拉上胤祥去“訓練”多吉,其實就是看他賣弄力氣玩兒。多吉才15歲,當我給他新配製的超大號衣服和靴子,並且讓他住在一個正常的房間時,他激動得趴在地上磕頭大哭,嚇得我不知所措。後來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多吉自從生下來之後就沒有穿過鞋,因為自小飯量奇大難以養活,他很小就被父母獻給寺廟了,按他們那裡的規矩,他是最低賤的奴隸,喇嘛隨時可以要他的頭蓋骨或人皮去做祭祀用,他是沒資格穿鞋的,也從來沒有睡過床。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了解到多吉的價格還抵不上踏雲的一隻小馬駒。沒過多久,當我閑得無聊開始教多吉系統學習漢語時,他龐大的身軀跪坐在地上,鄭重的告訴我,我就是“仙乃日”,藏語中觀世音菩薩的稱呼,樂得阿依朵為這個笑了好幾天。

 在終於看膩了多吉樂呵呵的把笨重的東西搬來搬去之後,不顧除了胤祥之外眾人的攔阻和目瞪口呆,我跑去找來牧民人家的大媽,學會了擠奶、織布,終才於熬到冬天到來。我再次站在窗前,親眼看著從天到地、空無一物的白色漸漸封凍了草原。

 ①烏爾格就是後來的烏蘭巴托(),蒙古國的首都。

 它的歷史大概是這樣的:烏蘭巴托始建於1639年,當時稱“烏爾格”,蒙語為“宮殿”之意,位於蒙古高原中部,為喀爾喀蒙古第一個“活佛”哲布尊巴一世的駐地。“烏爾格”在此後的150年中,遊移於附近一帶。1778年起,逐漸定居於現址附近,並取名“庫倫”和“大庫倫”,蒙古語為“大寺院”之意。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改庫倫為烏蘭巴托,並定為首都,意思是“紅色英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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