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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雪火
第二年冰消雪融,就是康熙五十三年了,我從春天等到秋天。摔跤大會上阿依朵讓多吉進場,打給我們看熱鬧,自己卻逍遙自在的繼續做著她的”單身貴族“;小人兒孫福來已經可以搖搖晃晃的在地上亂跑,然而胤禛沒有來。先後有三趟人被差過來”捎平安信兒”,這幾趟下來,我現在住的地方已經可以擺設得和從前在京中一樣了。

 京中情形,自然可以口信兒傳給胤祥,只是對我,卻沒有沒有隻紙片語。終於在第三趟,性音親自帶了幾個人仍扮做商販過來,向胤祥和我回話時說:“王爺讓帶句話給凌主子說,別忘了那把小金鎖兒。”說著,還疑惑的撓撓頭,一沒留神,差點把頭上的假辮子弄掉了,不過他笑笑沒敢多問,胤祥雖呆著臉在想自己的心思,也猜測的打量了我一下,輕輕笑了笑。

 摔跤大會剛結束,阿依朵就邀請我和胤祥去她家的草原上過冬,因為她家就在喀爾喀蒙古最大的“泡子”,鹹水湖——烏布蘇湖畔,她說那裡秋天的湖水比天空還藍。性音走後,秋季已經來臨,我無所謂去哪裡,胤祥也悶悶的,於是大隊人馬離開烏爾格,向更西的高原腹地而去。

 穿過一列山脈,終年積雪的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碧波萬頃的烏布蘇湖的確美得叫人驚喜,阿依朵家的宮殿與其說是宮殿,倒更像是城堡,風格有些接近俄羅斯建築,但又帶有草原人信奉的喇嘛教的明顯標志。阿依朵的母親,胤祥的姨母是個端莊大氣的婦人,不多話,也不太管事,我猜想她一定很像胤祥的母親,因為胤祥與她見面,悲喜交集自不用說,我瞧著悲倒是遠遠大於喜。而阿依朵的父親似乎更喜歡在草原上四處巡遊,聽他們說起來,經常不在,因此他們的獨生女兒阿依朵在這草原上說話非常有權威,儼然是一家之主。

 為了消遣鬱悶,我們時常趁冬天還沒有到來的短暫美麗時光去四周的高山草甸一帶打發時間,山上有許多我說不出來名字的動物和植物。頂著高貴大角的一種羚羊在廣闊的草原和高山森林間悠閑的漫步,偶爾能遠遠窺見大灰熊笨拙的撿樹上掉下來的堅果吃,野兔更是到處亂竄。有一次,我和胤祥親眼看見一隻母狼帶著兩隻小狼崽叼了一隻可憐的兔子,站在原地望望我們,轉身又跑遠了。

 深秋,牧草漸漸枯黃,一天上午我正想找胤祥帶人出去打獵,屋子裡卻四處找不到。看看連時時如影隨形跟著我的多吉都不見了,我便徑直找上我們平時愛去的不遠一處山脊,果然,在林子後面,可以俯望烏布蘇湖的地方,胤祥正讓多吉給他做摔跤“陪練”呢。自從跟了我們之後整天樂呵呵的多吉好脾氣的讓胤祥耍盡百寶摔他,每次隻象征性的出手抵擋,胤祥玩得興起,把外衣脫下來綁在腰上,全身滾滿了草屑。看了一陣,多吉看到我,他才跟著發現我在一邊,前後張望一下,停了手問道:“你怎麽一個人來了,這邊野獸多,你怎麽也不小心些?今後出來,身邊一定要帶個人才行。”

 “多吉不是讓你帶出來了嗎?瞧你這模樣,野人似的,哪像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我笑他,就在原地揀了個樹陰坐下來。

 一停止運動,胤祥仿佛立刻泄了氣。胡亂把外衣套了一下,也走到我旁邊,重重的坐下來:“我算什麽公子哥兒?我就是一個娘不要爹不疼的野孩子罷了。”

 沒想到他開口就是牢騷,我不願繼續不開心的話題,一時望著藍寶石般的烏布蘇湖水沉默了。

 見我沒有搭腔,胤祥也沒得接口,望著永遠體力過剩的多吉在我們四周跑來跑去,又過了好久才悶悶的道:“京中現在竟是結了冰,皇阿瑪不立太子了,我那厲害的皇兄弟們也各自咬牙做事,瞧上去各自風平浪靜,什麽事兒沒有!皇阿瑪竟是把大哥、二哥……和我忘記了。”他冷笑,“哼……反正兒子多,不差我一個。”

 “你和大阿哥、二阿哥不是一回事,誰都知道的,皇上豈有不知之理?只是當時局勢混亂,有人攪混了水,皇上權宜間隻好先用法子把局勢穩定下來,看看清楚,才出此下策,也是無奈之舉啊。十三爺你發發牢騷也就罷了,放寬心瞧著罷,這異域苦寒之地,不也有冰雪消融、天高雲淡的時候嗎?”

 胤祥臉色放松了些,卻更出神了:“冰雪消融,可這嚴冬何其漫長啊……八哥在京中已經坐穩了勢力,四哥他雖然辦事甚得皇上信任,但這冰雪茫茫的,要熬到什麽時候兒?哎!有隻蟲子在你頭髮上爬,別動!”

 我正欲再加勸解,被他這一聲唬得隻好乖乖不動。他伸手從我頭髮裡抓出一隻小爬蟲,順手又幫我把頭髮理理好,距離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帶著體溫的汗味。我向他一笑,接過那隻小蟲子,往一棵草上一放,看著它迅速逃命去了。

 被小蟲子一打岔,原來話題的緊張被衝走一大半,正好下面湖中一隻巨大的黑色背脊往水面上一個翻滾,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一陣水花。“快看!”我連忙拉著胤祥指給他看。

 “呵呵,這是叫做鯤魚的,可以長到數百斤,只有海子裡頭才有,味道鮮美出奇,在宮裡頭也吃不到的。”

 “真有這種魚?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水擊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

 “呵呵,凌兒,我隻想著它味道不錯,你《莊子》就出來了。逍遙遊,逍遙遊,我們這樣兒,遊是遊了,可沒見得逍遙。”

 “那是因為十三爺此身自由,心卻被紅塵俗事羈絆,自然逍遙不起來。”

 “怎麽了,我就是俗人,難道你心中當真沒有羈絆?”胤祥突然感興趣的轉頭問我,剛剛運動過的臉上還在散發熱乎乎的汗氣,目光炯炯認真的直望到我眼睛裡來。

 “怎麽會沒有?”我笑著也認真轉頭和他探討,“不過,以前是真的沒有,因為那時我什麽都沒有,孤零零一個遊魂罷了,可是後來……有些東西不過一念間,卻怎麽也放不下,近在眼前,或者千裡萬裡,都一樣。”

 胤祥又認真的看了我一會,突然雙手抱著頭往草地上一躺,看著天像是想著什麽,一陣靜默,只聽見微風吹在我們頭頂樹枝間,越發安靜得連鳥鳴聲都沒有。

 “你管四哥叫胤禛都叫得,就不能叫我胤祥嗎?這是什麽地兒?還十三爺十三爺的,聽著別扭,我算個什麽爺?”

 他又牢騷了,我笑笑沒理他。他想了想,又笑了:

 “凌兒,要是四哥和你私奔了,那可真是大事,皇上身邊一天找不著他就得鬧翻了天,可要是你跟我私奔了,呵……怕是一兩年都沒人知道。”

 若在從前,開這樣的玩笑是萬萬不能的,但這幾年在這異域草原,我和胤祥頗有相依為命的感覺,加之每天朝夕相對,互相安慰鼓勵,有種勝於親情友情的默契,連小小的肢體接觸也毫不尷尬,親密自然的樣子常常讓阿依朵納罕,弄不清楚我們究竟算怎麽回事,可是要用言語解釋,更說不清楚,我們隻好不解釋,讓她狐疑去。

 胤祥自幼失母,在兄弟中也落單受氣,康熙的讚許和胤禛的愛護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的失落,多少有些怕被父兄遺棄的恐懼,所以他這樣說,我並不以為意,正要拿些老生常談開導他,他卻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哎!你看日頭到晌午了,你該回去吃藥了!性音說鄔先生叮囑的,那藥每日午時一劑,不要耽誤了!”說著一邊招呼多吉一邊拉著我下山而去。

 第一場冬雪就洋洋灑灑下了好幾天,這天雪停,到中午才見漫天陰雲消散了些。胤祥匆匆吃了點東西就不見了,我還以為他一會就回來,誰知等來等去也不見人,我想了想,推說回房午睡,等大家各自散了,碧奴也在隔壁睡了,才悄悄叫上多吉從我們的小廚房處繞了出來。

 新雪初晴本來就極冷,何況是在這一年中有半年都滴水成冰的地方,我剛從燒得暖融融的屋子出來,感覺寒意逼人,但想著胤祥應該就在我們常去的那個不遠的山上,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也沒在意。

 氣溫很低,雖是第一場雪,土地卻已經凍硬,上面蓋著沒腳深的松軟浮雪,穿著這裡人們特製來踩雪地的靴子,倒也不算難走。但是到了山腳,多吉還是把我一把舉起來,讓我坐在他左肩上,樂顛顛的跑上了山脊。只見白雪茫茫,眼前半個腳印沒有,哪裡有人?這大雪剛停,胤祥急急忙忙能往哪兒跑呢?漫無目的往遠方眺望一陣,總覺得有什麽事情沒想起來,看上去不很遠的雪山腳下,一排簡陋的小房子上炊煙嫋嫋……

 炊煙?我連忙定睛往那個方向看去,原本應該被大雪覆蓋得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卻有人活動的痕跡,小房子的邊緣被清理出來,黑色的石頭在白雪地裡很惹眼,有幾個門口還被架上了柴火。就在不久前,我和胤祥在這裡消磨時光時我還好奇的問過他,那一排奇怪的簡陋小房子不像有人住,為什麽建在那麽高的雪峰腳下?

 “那是采蓮人建的……”

 “蓮?”

 “每年這裡剛入冬,下過一兩場雪後,就到了采雪蓮的時候,采蓮人趁季趕到有雪蓮的地方,能采到幾株雪蓮,賣去中原,足夠草原上一大家子人一年的用度呢。只是那季節雪山攀登不易,每年來的人多,有收獲的人少。凌兒,你是南方人,沒見過雪蓮吧?”

 “是啊,還真沒見過呢,雪蓮一定很美吧……”一想起雪蓮,就聯想到神秘、聖潔,我立刻向往的發起呆來。

 “呵呵,那有什麽,你喜歡,我去摘給你就是……”

 這個傻小子不會真的跑去爬雪山,摘雪蓮了吧?我連忙催多吉往山下走,但一邊又想到,若是去比較遠的地方,他怎麽會自己一個人去,不帶上武世彪等人,還有衛隊呢?也許他是知道,其他人,連我在內,肯定都會因為有危險因素而堅決阻止他,所以才不讓大家知道?自從來了草原上,他總是這樣,性子一起就喜歡做點瘋狂的事兒,或者玩鬧折騰上半天……雖然讓人擔心過幾次,但總算沒出過什麽事,這次要是又讓大家擔心,可算是我的錯了,誰叫我當時忙著想雪蓮,沒有反駁他“采雪蓮”的想法呢?

 回到山下,我猶豫著往雪山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這附近的地方也有一些人走過,腳印紛雜,看樣子都是宮殿裡衛隊奴隸等人走出來的,無法分辨。但再往前,已經結起不少浮冰的烏布蘇湖西北岸,腳印已經很少,一串兒清晰的靴印直往雪山方向而去,連多吉都認出來,那是十三爺的。

 我又猶豫了一下,想著要不要回去叫人一起去找,但又覺得胤祥剛剛出發不久,那邊看上去不算遠,有多吉在,有個把野獸、幾隻狼也不是問題,索性快些直接把他追回來就是了。

 走出好遠,回頭再一看,才發現估計錯誤,這裡視野廣闊,對比物都很大,看上去不遠的地方,我走了很久,看上去距離一點兒也沒有縮短。我雖拿不定主意,但步子卻一下沒停,因為想到如果現在還回去叫人的話,時間就拖得更長了,而且既然那麽多采蓮人都住在那裡,想必也沒什麽大危險,胤祥能去,我有什麽不能的?

 自己走一段,看看太慢又坐在多吉肩上走一段,到了采蓮人的屋子那裡,腳印又亂了,隻依稀可見胤祥的足印從這裡一直往山上而去,我前前後後繞了一下,這些小石頭屋子裡面沒有人,無從打聽,想必都上山去了。這麽大的雪山,往哪兒找?不由得氣餒,心想見了胤祥一定要痛罵他一頓。想來想去,只有走遠一些,在四周足跡少的地方再找找他的靴子留下的足印。這麽想著,一咬牙便又往山上去了。

 等找到了胤祥的足跡,看看天色,下午已過了一半,再有一兩個時辰天就會全黑了,也顧不得別的,急忙催促多吉帶我沿腳印往上找,留心四處張望時,前面不遠有一片雪峰露出一塊塊黑色岩石,岩石下像是有一個人影。再往上走了一陣,看服色果然是胤祥,連忙叫多吉放下我,自己往那邊走去,大概多吉在的龐大身軀在雪地裡太明顯,還有一段距離,胤祥已經深一腳淺一腳跑了下來,手上還拎了個酒囊。

 “凌兒,你怎麽上來的?你……你……”胤祥一把拉住我,湊近了一身酒氣,反倒一副很受驚嚇的樣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胤祥!這話可不是我該問你的?一個人悄悄跑上來,還喝了酒,要是出事可怎麽辦?我到處都找遍了,才跟著腳印追過來的,你都是當爹的人了,怎麽老是叫人擔心呢?”

 “你擔心?有什麽好擔心的,嘿嘿……”胤祥傻笑了一陣,又嚴肅起來,“你真不能上這兒來,還好我找的地方不算高,一會就該天黑了,我們摘了雪蓮馬上就走。”

 “你真的找到雪蓮了?”

 “當然,呵呵,現在正當季,雪蓮都要長在底下有岩石的雪坡上,照著這個找,沒有找不到的。你過來看!”

 胤祥興致勃勃的拉著我往那岩石邊上看,果然開了一朵雪蓮,遠遠的很不容易被發現,近看時,那顏色在雪中顯得更像米色多些,可見並不是純白,她的花瓣還未全部張開,明明冰肌雪骨傲姿冷然,卻又仿佛不勝嬌羞,輕輕倚在雪中。

 “呵呵,就是這個小東西,說著神,其實用處並不大,其性燥,拿去也就是媚藥是味好藥材罷了……凌兒?”

 雪蓮是春藥的極好成分,這個常識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在這時候讓他這麽說出來,真有些煞風景,我從有些失神裡被打回現實,搖頭笑了:“沒什麽,你就會煞風景,剛才還打算責備你的,看看她,竟忘了要說的話,罷了……你說這花若要是放在平常花園裡頭,就是和尋常花兒比,哪輪得上她出挑?可偏偏她長在這寸草不生,鳥兒都飛不過去的雪山上……”

 “她根本就不與凡花比肩,無意紅塵春花秋月,才生在這樣的地方,你硬要把她和芍藥牡丹比,可不委屈了她這冰心玉魄?要我說啊,凌兒,你倒挺像雪蓮花兒的……”

 我笑睨他一眼:“你偏就有許多歪理,這冷冰冰的,有什麽意思,哪裡像我了?”

 “雪蓮花兒清冷脫俗,那是天生的,與那些庸脂俗粉做作扭捏之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等仙姿奇葩,又長在這樣的地方,叫多少人千難萬險的追尋了來而不可得,越發難得珍罕,還有……”

 我正要嘲笑他何時變得這麽油嘴滑舌,他低低一笑,酒意隨著體溫淡淡的直撲到我臉上來:“還有可恨她這模樣兒冰肌雪膚,卻正是叫男子連命也舍得不要的……那味藥。”

 起初還不太明白,為何那話剛一入耳,半邊臉先熱了起來,等到腦子裡頭轉著彎兒想著是那意思沒錯,連另一邊臉頰也有些微燙,一時看著多吉在下面雪地裡撒歡打滾,竟不敢轉頭與那目光相對。

 “可是我孟浪了?凌兒,你就當我發酒瘋呢,可千萬別惱我……”這家夥倒也知道自己說的是混帳話,居然還厚著臉皮自己湊到我面前來,嘴裡頭好象在討饒,臉上卻還帶著笑,像是知道我根本沒辦法對他生氣,“若是我說什麽胡話惱著凌姑娘了,您就打我!狠狠的打!但我胤祥發誓,若對凌兒有半點褻瀆之意,叫我皇阿瑪和四哥都不認我!”

 胤祥瞪得圓圓的一對虎眼近在眼前,避也避不過,無奈輕輕推他一下,他又借機“噯呦”一聲一個筋鬥翻到雪裡,站起來已經糊了滿頭滿臉的雪,我被他無賴樣兒逗得忍不住笑,終於忍不住放緩了神情,“你瞧瞧,真是玩野了,越來越沒個樣子,好端端的采什麽雪蓮?”

 “你問過了嘛,就知道你喜歡,嘿嘿……”胤祥又跑去要摘那雪蓮,我揣度著他必定喝了不少酒,擔心他又想出什麽花樣來,連忙阻止他:“不要摘!”

 “什麽?”他轉回身來,我連忙笑道:“你若真是因我喜歡,就不要摘它,讓她好好長在這裡吧。”見他一眨不眨看著我,又補充道:“真要摘了她,可怎麽處呢?難道把她放到尋常花園兒裡頭與牡丹芍藥之輩為伍?無論怎樣,我不願看著她枯萎至死,徒然煩惱而已。我既然已經見過她了,與她有過這千裡萬裡終得一見的緣分,不如就讓她繼續乾乾淨淨生在這清淨地,我們各自去罷!”

 說著,我已經拉著他往下走去,胤祥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問:“凌兒,你是說,‘不如相忘於江湖’?”

 還來不及回答他,見多吉“嗬嗬”叫著往我們這裡跑來,一臉恐慌。此時正好有沉悶的“隆隆”聲從腳底傳來,就像多吉平時在屋子裡走動引起的震動感,我一時不知道什麽原因,也覺得好象有什麽危險正在逼近。情急之下,多吉用的像是藏語,我聽不懂,胤祥卻渾身一震,回頭往後面山上一看,大叫一聲:“坍雪了!”

 我也回頭看時,雪屑已經撲面而來,整個人被胤祥抱住滾倒,眼前頓時漆黑,只聽見轟隆之聲一陣一陣鋪天蓋地,似乎永無絕斷。

 等了許久,耳邊還嗡嗡直響,但周圍似乎已經停止震動了,眼前是胤祥壓在我身上的胸膛,心立刻被恐懼攥緊。

 “胤祥……胤祥……你醒醒啊……”並沒覺得冷,我聲音卻有些發抖。

 “哎?我醒著呐!你可別哭啊!”胤祥的聲音正常無比,“幸好這塊山石在這裡……”他抽出環抱著我的頭的雙手,用力往兩旁扒雪,然後一翻身放開我,指給我看。

 我們頭頂和上半身的上方都在剛才看雪蓮的黑色岩石下,除了這一點小小的空隙,四周都被雪塞滿了,“你沒事吧?”胤祥一邊問一邊從靴子裡摸出常備的匕首,使勁往前方劃雪,有時候好象長長的雙臂都已經沒入雪中,卻還是不停有雪塌落下來,塞住空隙。

 “你呢?剛才被雪砸傷了沒有?”我也伸手去扒拉雪。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不過……就是有點腰酸背痛……”他誇張的呻吟一下,嬉皮笑臉的抓回我雙手,“別扒啦,省點力氣,雪落了有幾尺深,咱們從下頭是沒辦法出去了。”

 “你……背上受傷了?”

 “哎!可千萬別哭,就憑我這身板,沒事兒!你還好吧?可有壓到哪裡?”

 剛才我整個人都被胤祥擋在下面,他抗住了所有的落雪衝擊,我自然沒事,而我擔心他背上被砸傷,此時困在雪下也束手無策。胤祥反而還安慰我:“沒事,有多吉在,這點兒雪也埋不住他,他肯定能找到咱們的。”

 我們的位置比多吉高,他雖然一般在我和胤祥獨處時都呆在稍微遠一點兒,又視線能及的范圍內,但適才他全力往我們這邊跑來,一定也沒躲過,且越到下面,雪的衝力越大,不見得處境就比我們好。只是胤祥這麽說,總算是點安慰,我沒說話,有些發愣起來。

 “多吉!多吉!”胤祥扯開嗓子吼了幾聲,在小小的空隙裡聲音大得震耳欲隆。

 這樣叫幾聲然後靜下來細聽一會,反覆了好幾次,才聽見多吉嚎叫般的回答,聲音很小。

 “聽起來,這是隔著雪了……”胤祥想了想,“如今只有等著了,凌兒,怪我……”

 我當機立斷捂住了他的嘴:“越是這樣的時候兒我越是聽不得怪誰這樣的話。世事無常,能怪誰去?我們不遠萬裡來到喀爾喀蒙古,又來到這雪山,能怪誰?再說,要怪,不也得怪我?是我偏要提起什麽雪蓮的。不過也怪你,聽聽就罷了,偏生還真的跑來了,沒見過你這麽傻的人!”

 “哈哈……”胤祥仰“天”大笑,“好……這才是凌兒呢!可惜酒都喝光了!不過,你真的一點也不怕?”

 ……

 話題漸漸沒有了,我開始覺得每次開口都像是在散發掉全身僅有的熱量,又吸進了一塊冰,頭頂上方原本淡藍色的冰層也一點一點接近深藍,外面一定天黑了,不知道阿依朵她們知不知道我們來了這裡?

 “凌兒!”胤祥的臉突然湊得很近,神色緊張,“你可是冷了?唉!剛才那酒要是分你一半兒喝就好了!”

 “一點兒都不冷,就是想睡覺……不如我先睡一會兒……”被他這麽一呼喝,才覺得精神恍惚,懶懶的想睡覺。

 “不能睡!你醒醒,跟我說話!”胤祥居然毫不留情的猛搖我肩膀,不讓我睡,“就說……剛才我喝的紹興花雕!你不是也喜歡嗎?”

 “是啊……醇香低回,纏綿不盡,呵呵……”我昏昏然胡亂答應著,覺得自己迅速的跌進一個溫暖的地方,環抱著自己的都是溫柔的被褥……胤祥的聲音在身後、耳邊、肩頭或焦急或哀傷的訴說著什麽,我只能在朦朧中偶爾的一陣清醒裡抓住身後這個人的胳膊,在他懷中睡得更安穩一些……

 “凌兒,這裡是不是你講的,冰雪皇后的宮殿?……如果是,要怎麽才能寫出‘永恆’兩個字?……”

 這帶著冰封般深刻憂傷的疑問讓我迷惑……一時間,覺得自己是在烏爾格溫暖的宮殿裡,正在熊熊的爐火邊對小王子講冰雪皇后的童話:“……冰雪皇后說,只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用自己的身體擺出‘永恆’兩個字,他們才能離開這無邊無際的的冰雪世界……小伊達流淚了,小格爾達輕輕擦開他的眼淚,讓他睡在自己腿上,當他們睡著的時候,雪地上就留下了‘永恆’兩個字……”

 我講故事時,小王子聽得入神,阿依朵一邊點頭一邊又不耐煩,胤祥總是陷在厚厚的皮褥子裡,好象在打瞌睡,等我講完了才大大的伸個懶腰:“凌兒,你可真能編,今天竟還講不完……”紅紅的火光跳躍著映在宮殿堅固的、掛了美麗壁毯的石牆上,外面的世界被冰雪封凍,這種單純避世的生活其實很合我的心意……

 ……

 耳邊的長嘯與粗野的呼喊一聲迭一聲的呼應,震得我煩躁慌張。那個溫暖的畫面少了些什麽,讓我覺得寂寞?

 有一個人,他輪廓深深的臉,永遠沉默堅毅的孤獨背影,從冥冥中喚我回人世的那雙不顧一切的眼睛……胤禛,我不是沒有想過,就此離開。你可會怪我?我總是那麽自私軟弱。但我心裡有根無形的線,隨著你的牽動而痛,沒有你的消息時,它就擰著心,等待。

 ……

 冰碴飛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多吉粗重的呼吸和狂亂的叫聲在夜空裡回蕩,我睜眼,看見夜空中一輪殘缺的明月,全身蓋著白雪、發狂般的多吉向我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身後,一雙有力的手將我舉向月亮……

 一陣顛簸之後,我隱隱約約看見雪山下,采蓮人簡陋的小屋子前燃著一堆高高的篝火,那場景儼然是最精美的油畫。那屋子裡有燒得熱騰騰的大炕,只可惜,我已經睡不安穩,一時躁熱得輾轉反側,一時又冷得瑟瑟發抖,陷在在冰與火的反覆折磨之中,我不再有夢,也不太清楚那一聲聲呼喚是來自身邊的人還是腦中幻覺。

 有人輕輕環抱住痛苦不安的我,在耳邊呢喃安撫,我驚奇的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跳正伴隨著每一聲對我的呼喊,模糊中好奇的傾聽讓我平靜了少許。不知何時,溫熱的氣息慢慢落在臉頰、額頭,肌膚能感受到那唇疼惜的輕觸,滾熱得帶著微微的顫抖。

 這是那個永遠等待著我的親切懷抱嗎?我也急切的攀住他的脖頸,滿足於他的大手輕輕穿過我的頭髮,雙臂緊緊擁抱,箍得我呼吸困難……只要有你在就好了,你總是這樣不惜一切保護我們,然後一個人留在那裡承擔所有……“胤禛”,我輕喚出聲。

 那個懷抱瞬間就僵硬了。為什麽?我不滿的伸手出去,他卻離開了我,有一瞬間我聽見門外風雪呼嘯,然後再也沒有了動靜,任我怎麽呼喚……我又獨自回到痛苦的掙扎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時,屋子裡面空無一人,沒有窗戶,昏暗中能看見,用粗糙石頭砌起的低矮屋頂下,隨意放著很多石製的生活器具。努力的回想著昨天的一切,怎麽都有些糊塗,那熱烈的吻和擁抱是夢嗎?胤祥呢?多吉呢?

 推開門,雪片在狂風中卷成一團一團,打得我差點無法呼吸,昨夜什麽時候開始下雪的?我用沉重的頭努力回憶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雪人……

 雪人?

 跌跌撞撞踩著積雪轉到雪人面前,撥開冰雪凍成的眉毛胡子,胤祥青紫的臉想衝我笑,卻隻抽搐了一下:“凌兒……下……下雪了……”

 天地間白雪亂舞,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的淚剛湧出眼眶就被凍在了胸前的鬥篷上。什麽都不能說,連忙握住他的手往屋子裡面拖。

 活動了好幾次,胤祥才從雪裡徹底拔出了兩隻腳,風雪中,還先往前兩步,動作艱難的踢了踢一個雪堆,那雪堆中露出一截深色的木頭,看樣子雪下掩蓋著的是一堆木柴。我不解,但胤祥一定要弄開那雪堆,不肯挪步,我無計可施,隻好先胡亂幫他蹬開那雪。

 厚厚的雪下面,是用極高的技巧堆起來的一大堆篝火木柴,蹬開最上面一層已經燒焦又被雪打濕的木頭,風雪中赫然見到,在柴堆的最中心,幾根木柴居然還燃得通紅。一見空氣,那火迅速撲騰成了明火,但又因為溫度太低風雪太大,剛躥起的火苗很快就被蓋滅了。

 我見胤祥還癡癡的瞧著那火,便用盡僅剩的力氣將他拖進屋子,他渾身僵硬得坐不下來,我隻好拿起炕上粗糙的氈毯往他身上裹。

 他由著我擺布,只是傻笑:“凌兒你瞧見了沒有?我看了一夜……這滿天滿地的雪,竟滅不了那樣一星火。”

 相對站在因沒有光源而黑暗的小屋子裡,我用發燒得滾燙的手心暖著胤祥結冰的臉,終於忍不住把頭抵在他胸膛上,為我的遲鈍、為他的傻,哭了。

 多吉在風雪中跋涉一夜,終於叫來了人。阿依朵聲勢浩大的帶著幾輛犛牛大車和許多衛隊奴隸,見到我們的第一件事,竟是“啪”的甩了胤祥一個響亮的耳光!我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胤祥毫無反應的受了這一耳光,卻向著我笑。

 回到宮殿,我和胤祥自然都病倒了。這場風雪一停,阿依朵就從烏爾格請來了最有名的蒙醫、藏醫、漢醫。我的病,無非是身體虛弱又受寒引起的,只要慢慢驅寒,再加以溫和調理。胤祥卻病得出奇的重,最初還瞧不出來,過了些日子慢慢就顯出不好的症候,臉色潮紅,時常咳喘。醫生當中,蒙醫和藏醫雖然也都有各自精深的傳統醫術,但我聽不懂,只有那漢醫說了些話我聽進去了:“爺這症候,內外夾攻,來勢不好啊……其內憂,鬱結於心而傷肺腑,如今外受風寒侵蝕關節,趁虛上行傷及心肺,不易調理。不用藥,自然是不能好,用藥之後,恐有損壽數也未可知啊……”

 “怎麽可能!什麽叫有損壽數?我不也是憂結於心、外受風寒?他平日裡比我身體好多了,怎麽反而他的身子受損更重呢?”聽這老大夫慢條斯理說出這麽可怕的論斷,我急怒攻心。

 “這……恕奴直言,小姐你想必天生有些不足,故平日裡精於調理,且心胸豁達並無執念,故易於散發,這便是大幸啊!再加上,小姐你受寒也比那位爺輕得多……”

 那些話當然是背著胤祥說的,我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什麽心胸豁達?只不過我經歷了時空逆轉,幾次生死之變,面對讓人難以接受的現實時,更容易接受些罷了,胤祥是草原上的千裡駒,怎麽會就此被那功名繁華絆住了心,還在心中鬱結成病?

 聽說藏醫中有一味配方極珍貴的藥材,驅除體內寒濕最是有效,阿依朵派人出去尋找,直到來年開春才找到藏醫中很少的一些收藏。這時候,我的病早就完全康復,胤祥仗著自己身體硬朗,服了藥硬撐著好轉了一些,但時常出現咳喘燥熱,明顯是病根未除,我心中憂慮,每天細心照料他飲食藥物,隻盼他能早日好起來。

 自從那場意外之後,胤祥對我的態度看似沒有變化,卻總像有些羞慚之色,我很不忍心。因為我覺得,彼此了解了對方的感受,心中反而很坦蕩。我們本來就友情甚篤,長久相處有些分不清的感情其實是很正常的,但是胤禛一直是我心中最特殊的唯一,而胤祥也發乎情、止乎禮,用那樣近於自虐的方式懲罰自己,我很疼惜胤祥這一直至真至純的心性。因為擔心他又多一樣心事,對恢復身體不利,我自己剛能起床活動就開始每天過去看著他吃藥,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他漸漸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尷尬漸消,越發對我乖乖的言聽計從起來。

 天氣剛剛開始轉暖,冰雪還未完全消融,胤祥就吵著要回烏爾格去,我知道,他是想著胤禛或許會有信兒,或者胤禛自己什麽時候就來了也不一定。我何嘗不是這樣想,但因為胤祥還未痊愈,不能顛簸活動,所有的人,連我,死活關著他不讓他出門。這樣又過去兩三個月,老奴隸阿拉巴圖被派過來問我們,今年去不去看“那達慕”,摔跤大會,阿依朵見實在攔不住胤祥,態度有些活動,而我也開始徨夜難眠,總覺得看見胤禛在烏爾格的夏夜的皓皓月華下徘徊著,向西方久久遙望……於是一行人又起程向東,回到烏爾格。

 性音就等在烏爾格,我們大隊人馬還沒安頓好,就被他找到了,阿依朵對每次京城來人見慣不管,她剛帶了所有人出去,性音就對我和胤祥唉聲歎氣道:“好我的主子哎!要是早個兩天就好了!咱們王爺剛到這兒,一打聽到十三爺和凌主子都病了,急得連夜就要騎馬過去!都到了烏爾格西邊兒那什麽木耳山才被奴才我死活拉住了,王爺等了兩天,沒日沒夜的轉悠,瞧得和尚我心裡都刀鉸似的疼……”

 於是烏爾格西邊,穆爾博拉山下,多了兩個不分日夜騎馬徘徊的身影,一直到這年的冬雪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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